纺织业,纺衣冠也织文明;
纺织业,是经济也是人文;
纺织业,上天入海,“老树新枝”;
纺织业,以创新之钥打开新质生产力之门
2024年巴黎奥运赛场,当中国健儿挥舞五星红旗时,很少有人知道,一抹抹耀眼的中国红,出自浙江绍兴市柯桥区的纺工之手:历经10多道工序,融入纳米防水技术和雕印工艺,不怕掉色,无惧雨淋。
遥距巴黎上万公里的柯桥,有可媲美塞纳河的浙东运河,也有全球最大的纺织品集散中心——中国轻纺城。
柯桥面料制造商萧兴水,笑称自己也应得到一枚“金牌”——中国代表团和加拿大代表团的服装面料印花,都在他的乾雍纺织有限公司完成。
在锦纶面料上印制复杂的图案,看似简单,实则充满挑战。面对国外高水平同行,萧兴水带领不足百人的企业,历时近10年,一点一滴“抠”出全球领先的锦纶数码印花技术。
不仅仅是柯桥,中国纺织“新”力量与奥运盛宴的紧密“交织”,超出很多人的想象:
当刘宇坤“射落”男子50米步枪三姿金牌时,身上那套“冠军甲”,由北京服装学院团队研发,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打破西方国家对射击比赛鞋服的垄断;
当邓雅文帮助中国队首夺自由式小轮车冠军时,那辆“摔”不坏的自行车,由东莞泰合复合材料有限公司生产,采用国产碳纤维打造;
当不少运动员因为奥运村“放弃空调”喊热时,江苏金太阳纺织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将玉石纳米级粉末融入纤维生产的“冰丝凉席”,带来凉爽舒适;
……
原料、配料、设备、设计、织造、印染……今天的中国纺织,门类之齐全、产业链之完备,独步全球。
老纺织萧兴水笃信,一块布的传统认知已被颠覆,不能再用老眼光看“新”纺织,“这个产业早就不是纺布、染色那么简单,而是全面融入了新动能、新设备、新工艺、新技术”。
探华夏史,锦丝绣线与灿烂的中华文化经纬交织;看新时代,国潮新韵编织美好生活;发展新质生产力,“老纺织”依然朝阳。
这块“布”,深度参与“编织”中华文明
地球上有人烟处,就有纺织的影子。
距今6200多年前的苏州草鞋山新石器文化遗址,出土了迄今中国最早的纺织品——葛罗织物。而新石器文化的另一个纺织代表物,则是同样源于中国的楮树皮衣,被誉为无纺服装的活化石。
“纺织、服饰,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重要标志。”上海纺织博物馆馆长贾一亮说,“纺织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从未缺席。”
万物皆可纺,经纬织文明。麻、葛、丝、毛、棉……既是服饰、家居、艺术品的原料,也服务于医卫、工程乃至军需,甚至充当过货币。
1200多年前,唐朝一个平常的冬日,河南渑池一条不宽的路上喧闹异常。一辆装满陶器的马车陷在冰雪里,把路堵死了。
眼看夜幕降临,堵在后面的旅客越聚越多,一个叫刘颇的人走了上去,问道,“马车上装着的罐子值多少钱?”答案是“七八千钱”。
刘颇打开包袱,拿出一些细绢“买”下这些罐子,然后命令僮仆把马车上的罐子推下悬崖。重量减轻,车终于动了,人群欢呼起来。
这就是“刘颇当机立断”的故事——在这里,纺织品发挥了货币功能。
在中华语境中,“衣食住行”是人的最基本需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文明的常识。至于“衣锦还乡”“锦衣夜行”等成语典故,同样表征着“衣”的权重。
唐代大儒孔颖达对“华夏”二字做过注释:“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古代对亲缘关系的等级制度叫“五服”,中原华夏诸侯的和平会盟称为“衣裳之会”。
从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北魏孝文帝服制改革,到近代中山装登场……小小衣冠,藏有礼乐典章、攸关家国治理。
深度参与“编织”中华文明的纺织业,也深深标刻着文化自信。
2024年春天,一场名为“衣生万物,传统重构——五色华彩马面裙”的专题展,在上海纺织博物馆向公众开放。众多展品中,最让参观者震撼的,是一件由马面裙改制的上衣。
这件衣服由一名美国女士捐赠。她的祖辈19世纪曾来中国做贸易,带回的这件中国衣服,绣有寓意福山寿海绵延不绝的海水江崖纹、云龙纹、凤鸟纹,是他们家族的“传家宝”。
马面裙展吸引现场观众逾4万人次,线上浏览破百万,甚至有男士专门跑到试穿区体验一把。
这盛况,在贾一亮的意料之中。“随着中国传统服饰文化热度不断攀升,马面裙非常火爆,不断出圈。”
今年秋天,由柯桥设计师高晶打造的蝴蝶纹样刺绣面料,被做成时装在深圳销售。这款面料的设计灵感,来源于高晶见到的一件湘绣嫁衣:黑色的底布,几乎被蝴蝶和花卉刺绣遮满,“每条线、每只蝶,仿佛都带着千年的文化密码”。
这名绍兴晶远创意设计公司的总经理,今年完成了本科毕业论文——《湘绣艺术元素在服装设计中的应用研究》。几年前,经营刺绣面料已多年的高晶,决定回炉攻读“服装与服饰设计”专业,把目光投向有2000多年历史的湘绣——她总想知道,一针一线的源头在哪里。
嫁衣是她得到的答案之一。高晶在论文中分析认为,蝴蝶纹嫁衣可能源于苗族传说中的“蝴蝶妈妈”。“苗族群众相信万物都是由‘蝴蝶妈妈’孕育而生,因此把蝴蝶刺绣在衣服上,表达对先祖的尊敬与膜拜,同时也祈求‘蝴蝶妈妈’保佑。”
这块“布”,见证数千年中外文明交流互鉴
米兰伊辛巴尔迪宫,全球艺术家、设计师趋之若鹜的时尚圣地。
在这座建筑诞生的16世纪,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从遥远的东方归来。他念念不忘“松江布”:“松江地区盛产水稻和棉花,当地织造的布匹供朝廷使用。”
当时的松江,已经有“衣被天下”的美誉。而“松江布”的辉煌,离不开一位伟大的东方女性——黄道婆。正是她改良了纺织技术,提高了生产效率,使“松江布”享誉一时。
大航海时代的风,顺着海上丝绸之路,将“松江布”吹向欧洲。在欧洲,这种又称“南京布”“紫花布”的面料,曾是上流社会追逐的时尚。
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主人公埃德蒙·唐戴斯以罗马汤姆森-弗伦奇银行代表的身份,拜访马赛市长,身穿“紫花布裤”。
在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中,“紫花布”出现了7次。法国作家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南京布”的袍角让人心神荡漾。雨果《悲惨世界》中的公子哥托洛米埃“最讲究的服装”,也是一条“南京布”做的衣裤。
如今,上海纺织博物馆里依然躺着几块“松江布”,另一个保存这种布料的地方,是大英博物馆。
比大航海更早的时候,张骞凿空西域,丝绸之路就已经开启了东西方大规模商贸文化交流,纺织品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张骞之后的2100多年间,以丝绸之路为代表的东西方商贸通道,虽有过“短路”,但始终无改交流互鉴的大势。新时代的中国,秉持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倡议并积极践行文明交流互鉴。这种交流互鉴,有着远比丝绸和棉布丰富得多的内涵,但纺织品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
正是纺织和时尚,让米兰伊辛巴尔迪宫迎来东方古国来客。
几年前,柯桥曾找到意大利时尚协会主席马里奥·布塞利,希望合作秀展,当时对方没有同意,认为“柯桥的时尚度还不够”。柯桥人不气馁,与国外联合培养设计师,办起柯桥时尚周,越来越多面料企业开始做成衣……去年,这名米兰时装界的教父认为,时机到了。
2023年春天,一批意大利设计师来到柯桥走访面料企业,由中国轻纺城创意产业中心主任阮春萍当向导。在这个全球最大的纺织贸易集散中心,海量、原创的面料,让见过大场面的意大利设计师也有些挪不动步子,阮春萍不得不掐表限时。
这次柯桥之行,让意大利设计师惊叹的不止是面料。“他们没想到柯桥的产业发展这么强,他们以前只听说北上广深,不知道中国下一级再下一级的城市能量在哪里,切身体会让他们惊叹。”阮春萍说。
2023年9月19日,这些被选中的柯桥面料,经中国和意大利设计师之手做成时装,出现在世界四大时装周之一——米兰时装周的“柯桥日”秀场。
设计师之一、中国美术学院时尚设计学院副院长凌雅丽,选用了柯桥企业生产的未脱脂的真丝面料。她以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神鸟凤凰为灵感,取名“典雀英鲧”。这些融合了中国旗袍和西式风格的时装,登上了伊辛巴尔迪宫的T台。
“这是中国内地城市第一次进入米兰时装周的官方日程。”柯桥区委常委、轻纺城党工委书记袁笑文说。
2023年米兰时装周后,几名国际顶尖设计师到柯桥的鲁镇又办了一场秀。那天,一名意大利设计师的针突然不够用了,阮春萍马上用手机下单,不到半小时,新针已经别上了设计师的样衣。
柯桥产业链之完整,震撼了意大利设计师,阮春萍耳边不停响起“Amazing”(令人惊喜)。有设计师告诉她,“我想在这里定居”。
今年9月18日,米兰时装周“柯桥日”暨2025春夏新品发布会在意大利米兰如约举行。同样是来自柯桥纺织企业的面料,不同的是设计师全部由中国人担纲,发布会的主题就叫“邂逅东方,邂逅未来”。
这块“布”,支撑中国工业的起步与起飞
1929年1月,一个消息在沪上不胫而走:上海要选市花了,由市民投票!
结果大出所料——从未被视作“花卉”的棉花,居然力压群芳,票居榜首。
《申报》这样解释棉花当选的原因:“花类美观,结实结絮,为工业界制造原料,衣被民生,利赖莫大……”
古今中外,纺织一直都是重要的基础产业。在大仲马写下《基度山伯爵》的清道光年间,流入中国的白银,相当大一部分是以棉纺为代表的纺织产业“挣”来的。“作为全国棉纺织业中心的松江,更奠定了上海地区,这个中国近代工业发源地的产业基础。”上海大学历史学教授廖大伟说。
与松江相距40公里的上海纺织博物馆,原申新九厂厂长陈春馥开门见山:“纺织是上海的支柱产业。”
1878年,李鸿章决定在上海设立机器织布局,中国第一家现代化的棉纺织厂诞生,这也是申新九厂的前身。
“近代以来,纺织工业在中国民族工业崛起过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仅改善了民生,也为整个中国民族工业积累了技术知识和人才队伍。”廖大伟说,“纺织业是劳动密集型产业,近代产业工人主要集中在纺织企业,这直接推动了工人阶级队伍的壮大。”
“写入中国工运史的‘二·二’斗争,就发生在申新九厂。”申新九厂最后一任厂长宋琴芳说。
廖大伟说,作为工业化的先锋,纺织业在许多方面有开拓之功,比如契约精神、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等。这名长期研究中国近代纺织史的专家,收集的棉纺企业原始档案,堆了半个走廊。
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会长孙瑞哲,更是将纺织业比作新中国的“母亲工业”。
新中国成立初期,纺织业工业产值约占全国工业产值的35.7%,成为推动国民经济恢复与稳定的重要基础。老一辈人都记得,“国棉一厂二厂三厂……”,曾是许多城市的工业地标。
1979年,宋琴芳成为申新九厂的一名工人,此后十几年,她没见机器停下来过。24小时轰鸣的机杼,抒发着上海乃至全国工业化的气息。
陈春馥回忆,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申新九厂一年交给国家的利税都在5000万元左右,比当时很多县的财政收入还要多。
翻阅《上海市志·工业分志·纺织业卷》,1981年上海市纺织局利润30.1亿元,税金13.09亿元,创利水平居全市各工业部门之首。而彼时,上海工业总产值约占全国的1/8。
改革开放后,纺织业率先探索“三来一补”对外合作,成为我国出口创汇的重要来源,为中国经济腾飞立下汗马功劳。
无锡一棉纺织集团董事长蔡赟表示,很长一段时期,我国出口创汇的大头是纺织,纺织工业对其他工业门类的支撑作用明显。
他回忆说,1979年,无锡一棉在江苏率先引进外资项目,工厂就配备了当时最先进的空调。无锡当地一家企业,通过消化吸收无锡一棉的先进空调技术,逐渐成长为国内知名的空调制造商。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压锭解困”的政策实施,纺织业又成为国企改革的重要突破口。
1998年1月,全国纺织压锭第一锤在申新九厂砸响,拉开了三年内压缩一千万落后棉纺纱锭的序幕,成为加快国企改革的信号。“压掉的都是本该淘汰的机器。回头看,这是非常明智的。开启了上海工业从劳动密集型向资本、技术密集型的转型,带动了那些老的传统企业的突破。”陈春馥认为,纺织产业的结构调整,为后来进入的企业特别是民企,腾出了发展空间。民营经济迅猛发展,又成为带动纺织工业腾飞的重要生力军。
进入新世纪,我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纺织业全方位对外开放,继续领跑。
距离无锡一棉不到100公里的苏州吴江区盛泽镇,自古盛产丝绸。根植于当地高度集聚的产业业态,这个弹丸小镇拥有两家世界500强企业——盛虹集团和恒力集团。在纺织领域,能与之媲美的恐怕只有德国小镇黑措根奥拉赫,后者拥有全球两大运动品牌阿迪达斯和彪马。
2012年,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制订的《建设纺织强国纲要(2011-2020年)》,提出发展目标是“建成能够满足国内不断升级的消费需求、具备较强国际竞争力和可持续发展能力的现代纺织产业体系”。
党的十八大以来,尽管国内外市场风云变幻,但中国纺织业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着力推动高质量发展,产业综合实力、质量效益进一步增强。
2020年底,中国工程院组织专家,将我国制造业26个行业和世界制造业强国作了对比和分析,指出“我国有5个行业处于世界先进水平,其中领先的是纺织工业”。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吹响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号角,中国纺织业锐意改革、创新开放,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一定能继续立于潮头,走在前列。”孙瑞哲说。
这块“布”,托起一座“世界纺都”
“母亲工业”孕育之下,一座座纺织名城被“托”了起来,一个个精彩的纺织故事被书写。
“全国地区生产总值千亿级的县域,很多都是从纺织起家的。”袁笑文说,柯桥就是其中之一。
历史上,柯桥就以布扬名天下。古越的蚕织、两汉的麻布、隋唐的越罗、明清的“日出华舍万丈绸”,“布脉”传承不断。
如今享誉世界的中国轻纺城,40年前还是一片水乡农苑。乌毡帽戴戴、乌篷船摇摇的“水上布街”,则是柯桥最早的面料市场。
吴张友是柯桥最早的布商之一。那时,没有公路,他用船载着客人,一桨一桨划到乡间的面料厂买布,再一桨一桨送回火车站。没有物流,都靠人背,一次买个三五匹就是大客户了。
每米料子售价六七元,吴张友挣1毛钱的“中介费”,就这样一点一滴积攒出蓄势待发的力量。1988年,“绍兴轻纺市场”开业,他成了第一批经营户,跑到更远的江苏进货,先坐“招手车”再转火车,每天睡两三个小时。
吴张友门市越做越大的同时,不会英语的唐建祥也作了一个决定,干外贸!
那时候,柯桥布商大都把公司开在大楼里,唐建祥却专门挑了一处临街的门面,每天傍晚,每有外国供应商路过,他就请他们喝茶。一些如今耳熟能详的国际大牌都曾是唐建祥的客户。后来,他将外贸业务交给女儿,在50多岁的年纪再出发,创立了自己的男装品牌。
“柯桥人都是这样拼出来的。”唐建祥说。
一边是敏锐的市场“弄潮儿”,一边是顺应时代之变、抓住发展机遇的政府。市场与政府“双手”联弹,打造出全球最大的纺织品集散中心。
截至目前,托在“布”上的柯桥,聚集了8000余家纺织企业。中国轻纺城经营户超过3.8万家,销售面料5万余种,日客流量超过10万人次。
2023年,柯桥区实现纺织工业总产值1270亿元。2024年前三季度,柯桥区生产总值超过1570亿元,同比增长7.1%。其中,纺织业、纺织服装和服饰业增加值同比分别增长10.2%、19.1%。
值得一提的是,以柯桥为代表之一的浙江纺织产业,年营业收入已超万亿元,规模居全国第一。
10月24日,第26届中国绍兴柯桥国际纺织品博览会(秋季)开幕。其间,第七届世界布商大会、2024柯桥时尚设计展(秋季)等一系列活动密集登场。从1999年首届“中国轻纺城纺织品博览会”举办至今,这一国际性展会,已经走过26个年头,柯桥的国际朋友圈越交越广。
“世界纺织看中国,中国纺织在柯桥。”从上游的聚酯纤维、化纤原料,到中游的织造、染整,再到下游的服装、家纺和轻纺市场,以及贯穿整个产业链的创意设计、服务贸易、检验检测,柯桥拥有完整的产业链和成熟的市场销售体系。“柯桥纺织”也成为国内纺织业首个价值超千亿的区域品牌。
柯桥区委书记陈豪表示,柯桥将坚持转型升级不停步,加快打造全球最大的纺织品集散中心、国际纺织会展中心、现代纺织科创中心、纺织时尚品牌中心、纺织总部集聚中心。
这块“布”,满足中国和世界人民“美起来”的新期盼
“百年奋斗,中华民族实现了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伟大飞跃。中国纺织业贯穿这一发展历程,还担负着‘美起来’的重任。”孙瑞哲说。
进入申新九厂之前,宋琴芳在黑龙江插队。有一年,她从上海探亲归来,穿了件紫红色编金银丝的衣服,是时兴的“的确良”面料。可没想到,衣服还没焐热,就被“抢”走了——有个闺蜜没有穿得出去的嫁衣,一眼瞅中了这件。
宋琴芳好心提醒,结婚不好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吧?“她也不管了,实在买不到这样好看的衣服。”
耕地有限、原料紧缺,棉布难以一己之力承受几亿人民穿衣之重。当时一人一年只有少量布票,能有件“挺刮”的的确良,顶骄傲。
“老化纤”张忠安的第一件的确良裤子,是即将大学毕业时用省下来的钱“硬着头皮”做的。几个月后,他被分配到位于扬州的仪征化纤厂(以下简称仪化)。
那时受土地和植棉技术所限,仅靠棉花难以“衣被天下”,但石油可以造布。20世纪70年代,国家下决心建设化纤厂,仪化是其中之一。入厂教育大会上,后来成为副总经理的张忠安记住了仪化的使命,“为全国人民每人每年提供两件新衣服”。
1984年底,仪化第一条聚酯生产线投产。张忠安记得,因为是全球落地的第一条6万吨产线,“很激动”。到1990年,这里已经可以年产50万吨化纤和化纤原料,相当于1000万亩优质棉田产量。
这种“不用从地里长出来的布”,解决了棉花紧缺的问题,中国人穿衣“大改小、旧翻新、补丁摞补丁”的日子一去不返。
中国纺织业以优质的供给,有效保障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求。目前,我国人均纤维消费量已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
美是世界通用语言。从古代丝绸之路到今天的“布”满全球,中国纺织业强大的产能和高性价比产品,不仅让中国人民“美起来”,也惠及全球。
仅以柯桥为例,其经贸网络遍及210个国家和地区,全球近25%的纺织产品在这里交易。客商能在这里找到世界上最黑的布,定制到防晒、吸汗的高科技面料。这里每年发往迪拜的闪钻绣花能有“几个柜”。其他地区很难做到的花型、后整,柯桥都能提供。中高端的面料,价格只有欧洲一半。
如今,从遮风避雨到舒适健康,从一衣多季到一季多衣,从时尚潮流到彰显个性,“衣冠”在不断蝶变。
谈到这些年刺绣面料市场的新变化,设计师高晶感触最深的是:订同款花型的单子越来越少了。“现在的款式、面料都不停在变。特别是直播品牌,如果一个星期不变,就有点卖不动了。”
高晶觉察到的另一个变化是,国内客户多了。外贸曾占到她业务的80%,如今,国内国外客户已经五五分。越来越多的国内品牌选择绣花面料,这种曾经被视为“高端”的面料,已进入寻常百姓家。
仪化党委宣传部部长陆秀宏一直想办一个展,就叫“仪化与你的一天”——早上洗脸用的洗脸巾、刷牙时的牙刷丝、汽车上的内饰布、离不开的手机和电脑屏幕、路面上的指示牌、路下垫的土工布、夏天的裙子、冬天的羽绒服,还有晚上入眠的枕头、被褥,都有化纤在支撑。
“通过不断研发,我们仪化已经有了上百种产品,真正实现了从1到100。”仪征化纤有限责任公司执行董事、党委书记毛绪国说,“新时代新征程仪化的使命就是‘为美好生活添彩’,用科技创新化生万物,引领产业高质量发展。”
这块“布”,从铺天盖地迈向顶天立地
无锡一棉的智能制造车间内,雪白的纱锭一字排开,带动纱线快速转动。在这里,棉纱最细能做到300支,创造了世界纪录。“相当于1克棉纺出500米长的细纱,也相当于把15根棉花纤维,拧成一根直径不到0.1毫米的细纱。”蔡赟解释。
300支,并非这家百年老厂的唯一目标。随着自动接头机器人的引入和训练,未来的无锡一棉,将在全行业率先成为黑灯工厂。
创新驱动,瞄准一根纺丝“冲锋”,无数的纺织人,找到了突围方向。
有的企业通过改变纺丝性状,从而实现面料的不同功能。在柯桥,绍兴诚邦高新纤维科技有限公司能将一根涤纶丝做成不同的形状:截面形状为十字吸排,具备吸湿速干功能;截面形状为中空,具备更好的保暖功能;截面形状为4T微多孔,具备吸湿速干和轻量保暖功能……
“我们还通过添加抗菌、抗静电、抗紫外线等功能母粒,实现纤维的不同性能。”该公司办公室主任叶丽花介绍。
还是在柯桥,走进浙江东进新材料有限公司,展厅墙上挂着众多国际知名运动户外品牌的商标,标注出这家功能面料提供商的“势力”范围。
眼下,公司正和浙江理工大学郑今欢团队合作研发多款功能面料。双方科研人员每周都要对接交流,同步研发进度,共享实验数据。
实验室里,一款覆盖新型涂层的功能面料正在测试。“即使在暴雨天气也能有效防水,同时具备优异的保暖、抗菌、吸湿效果,功能上可以替代国外同类面料,但价格不到三分之一。”东进新材料创新中心负责人谢萍萍说。
有的企业通过打造绿色环保产品,追求责任与价值的平衡。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中国代表团“逐梦”礼服,使用浙江金晟纺织有限公司和江苏垶恒复合材料有限公司联合开发的竹浆纤维功能性面料;安踏选用再生尼龙和再生涤纶等环保材料,生产中国代表团领奖服,实现了超过50%的碳减排。
有的企业通过在印染端发力,力争成为细分领域的“小巨人”。
“布做得越黑越吃香。”老杨是“国际纺都”众多面料商中的一员,经他之手,每年大约200万米的黑色面料销往海外。在部分“一带一路”共建国家,质地优良的黑色面料需求量大,而且“越黑越好”,但制作这样的面料并非易事。
“坯布的吸收率饱和之后,往染缸里投再多的染料,也染不出更深的颜色,相反还会产生色差。”老杨坦言,柯桥很多工厂在做黑色面料,但和国外先进厂商相比,曾经存在不小的技术差距。
如今,差距已经成为历史。位于柯桥的鉴湖实验室研发出仿蛾眼增深剂,在不增加染料的情况下,让黑色面料“增”黑1.3倍,从而在这一细分领域实现国产替代。
锦纶是一种强度大、耐磨性强的化纤材料,降落伞、安全气囊、手机喇叭支架,都可用这种纤维制成。但多年以来,国内企业的锦纶印花存在技术难点。
“我记得很清楚,2013年,离除夕还有3天,我和爱人在一个大雪天辗转来到山东金乡县一家企业。酒店没有暖气,但我心里火热,一门心思想把技术带回来。”从面料经销向生产研发转型,柯桥人萧兴水敏锐地意识到,锦纶印花是值得“押宝”的新赛道,而山东这家企业的相关技术已经起步。老萧用支票和诚意打动了对方,双方决定共同研发新技术。几年之后,多名技术人员从山东来到了乾雍纺织。
“3个家庭一共7个人,正式到我的公司来上班,我给他们买了三套住房,还缴纳了十多万元的保险。”萧兴水回忆,有了技术人员之后,他又从日本购入先进的打印设备,并要求对方开放源代码,以兼容企业自研的软件和墨水。
“转型真的不容易,每年都要不断地烧钱,但我们坚持了下来。”萧兴水说。
机会垂青有准备的企业家。北京冬奥会和杭州亚运会两大赛事,老萧凭借独有的锦纶面料数码印花技术,拿到了国家队的订单。今年的巴黎奥运会,这一技术再次得到市场认可。
孙瑞哲表示,从铺天盖地迈向顶天立地,整个纺织业积极探索以原始创新、基础创新驱动的发展模式,以更好应对转变发展方式、优化产业结构、转换增长动能带来的新挑战。
这块“布”,“老树新枝”打开新质生产力之门
听到“纺织”两个字,许多人的脑海可能浮现的是织布机上飞速来回的梭子,是服装厂里哒哒作响的缝纫机,抑或是露天市场堆积如山的衣裤鞋帽。
没错,在高新技术产业越来越受追捧的当下,很多人眼中的纺织业,是典型的传统产业。但传统产业并非落后产业、低端产业的代名词。今天的中国纺织业,不仅直接就业人口超2000万,更以创新之钥打开新质生产力的大门,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老纺织”依然是朝阳产业。
在柯桥鉴湖实验室,我们看到,从叩问太空的大国重器到极其精密的人造血管,从新能源产业到海洋产业,尖端的纺织技术都不缺席。
上海纺织博物馆内,一群孩子在战国布纹陶量前驻足。
“先将泥夯成泥团,用麻织物作结构支撑,再将陶泥层层附上制成陶坯。经过烧制后,织物被烧尽,并在陶器表面形成织物纹理状。”讲解员说,这是古代纺织技术和制陶技术的完美结合,可见在当时,纺织不仅用来编织衣物,也用于其他的生产工艺。
古往今来,从毛、丝、麻、棉等动植物纤维,到从石油、煤炭、玄武岩中提取特种纤维,对更多、更好的布料的渴望,一直在推动人类的技术创新,激发了科学家和发明家、投资者和企业家的想象力。
孙瑞哲判断,发展新质生产力是高质量建设现代化纺织产业体系的重要路径。以石墨烯材料、生物基材料、3D打印材料、纤维状能源与电子器件等为代表的材料创新,以智能制造、生物制造、纳米制造、激光制造等为代表的制造创新,以智能纺织品、绿色纺织品、功能纺织品为代表的产品创新,以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元宇宙、人形机器人等为代表的应用创新等,将成为纺织业新质生产力的重要发展方向。而企业出海、人工智能、新中式、绿色经济、未来产业五个方向,将成为纺织业竞逐新质生产力的主要赛道。
鉴湖位于柯桥西南方向,古有“鉴湖八百里”一说,足见当时这片水域的宽阔。鉴湖也是古代重要的水利工程,涵养绍兴成为江南鱼米之乡。
2022年7月,浙江省现代纺织技术创新中心在柯桥成立,重点构建纤维材料先进制备技术、高端纺织与生态染整技术、纺织智能制造与先进复合材料、未来纺织技术四大研发体系,深度赋能纺织产业。
在鉴湖实验室,人们对纺织的传统认知被颠覆,诸多前沿科技链接起纺织产业未来发展的美好畅想——
以聚酯工业丝制成的特种缆绳,首次应用于我国自主设计建造的全球首座十万吨级深水半潜式生产储油平台——“深海一号”。这种单根长度近1公里,直径达到270毫米的巨大缆绳,能在高盐高湿环境下使用30年。
在鉴湖实验室,织物可以变化莫测:它或是高强度的防弹衣,或是屏蔽电磁辐射的防护罩,或是轻量化汽车的关键零部件;它还是飞机黑匣子极耐腐蚀的外壳,高速无人机纤薄又坚韧的机翼……
在鉴湖实验室,织物继续迭代进化——
“这么一段人造血管,如果是进口需要2万多元,目前国产替代产品已经研发成功。”工作人员拿起一段柔软轻薄的织物管说。
事实上,国产人造血管已经从经向纬向的编织工艺,升级到以聚四氟乙烯为原料的第二代无纺技术。
“和第一代相比,新一代人造血管即使被针头穿刺之后依旧能够回弹复原,对经常需要注射的病患更加友好。”鉴湖实验室负责人戚栋明说。
这名曾经的浙江理工大学科技处处长坦言,鉴湖实验室设置的初心,就是搭建平台,协同高校和企业共同跨越科技成果转化的“高栅栏”。
除了浙江理工大学,鉴湖实验室还集聚了东华大学、江南大学、西安工程大学等多所高校的科研力量,发挥各自优势,形成企业根据需求出题、高校揭榜挂帅解题的良性模式。同时,遵循相同的分配规则:企业委托或共同研发的攻关项目,其专利、标准等成果归属分享由事先合同约定,一般双方具有共同署名权,专利使用权和产品生产权归企业所有;项目专利转化收益70%以上归科研团队,如转化到柯桥当地企业,比例可大幅提高,充分保证科研人员的权益。
比如,绍兴海通印染有限公司投入6000多万元和浙江理工大学为降低设备能耗联合攻关;研发“水性聚氨酯超纤革”,浙江梅盛新材料投入了3000万元;浙江东进新材料每年投入研发创新的费用超过2000万元,占营业收入比重超4%……算清了账,看到了“钱”景,越来越多企业家,将真金白银投入研发创新。
“人工集成电路覆膜、高端医疗器械、可植入人体的软组织,都可以通过纺织来实现,最生动地证明发展新质生产力,要因地制宜,不可忽视、放弃传统产业。”陈豪说,“中国纺织业已成为实现科技自立自强的建设性力量。柯桥将以新质生产力为指引,努力为纺织业高质量发展贡献更大力量。”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方立新 田朝晖 黄海波 徐欧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