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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毒药是药吗,“药”和“毒”本是一家
发布时间:2016-08-15
文章来源:活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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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人考“五石散”,皆以为出自张仲景的《侯氏黑散方》(亦称“草方”)和《紫石寒食散方》(亦称“石方”),并未考虑它同上述“五石”有什么关系。但后方所录石药只有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四种,孙思邈的《五石更生散方》才加入石硫黄,是个疑点。何晏服散,自称“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天朗”。所谓“治病”在于借药热去寒补虚,“神明开朗”则是精神效果。有人形容这种效果,说是“晓然若秋月而入碧潭,豁然若春韶而泮冰积”,当然是美化之辞。实际情况是,很多人服药之后大热,不但满世界乱转,称为“行散”,而且可以闹到隆冬裸袒食冰,必须大泼凉水的地步,比如裴秀就是这样叫凉水给泼死的。孙思邈说“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劝人见了这个方子就把它烧掉,但他为什么还要在书中留下类似的药方呢?王奎克先生疑之,认为孙氏“五石”无毒,不可能有这种奇效,考其毒性在于《侯氏黑散方》中的“石”是“石”之误(二者形近易混,古书多混用之例);石含砷,所谓服散乃慢性砷中毒;何晏之方是合仲景二方成五石,孙氏痛其杀人,把石换成石硫黄,始以无毒之方传世(见所著《“五石散”新考》,收入赵匡华主编《中国古代化学史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可见何晏“五石”和炼丹“五石”确有交叉。

  不仅如此,我们还想指出的是,古人以“五石”治伤寒虚劳之症,其实早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就已提到。其说不仅可以上溯到西汉文帝时,而且从引文看(扁鹊曰:“阴石以治阴病,阳石以治阳病”),还是本之扁鹊的医经(《汉志》有《扁鹊内经》和《扁鹊外经》),并不始于张仲景。传文说齐王侍医名遂,自以为病寒,而“炼五石服之”,淳于意访之,诊为内热外寒,以为不可服此“悍药”、“刚药”,否则发痈而死。遂既服五石,果发痈而死,情况正与魏晋隋唐服散每每“痈疽陷背”、“脊肉烂溃”者同。扁鹊“五石”今无考,但我们怀疑,古之“五石”不唯五色分(与五行说有关),且以阴阳辨,往往据虚实寒热、表里之症,酌情加减其味。其方各异,往往取一“毒”与他石配,并不是“五毒俱全”。后世“五石”用石者,大概只是“五石”方的一种,略分紫白赤黄,仍有仿效之意。古代的砷制剂,除石之外,还有雄黄。石是古代的“耗子药”和“杀虫剂”,雄黄也有类似作用。古人认为雄黄可以治蛇伤,杀百毒,厌鬼魅。我国旧有于端午饮雄黄酒的习俗,《白蛇传》中法海叫许仙喝雄黄酒,使白娘子显形,即与此有关。雄黄石都是“五毒”中物。

  中国的丹药、五石与国际上的“三大毒品”不同,还不仅是金石与草木的不同。余嘉锡已经指出,寒食散“服者多不过数剂,至一月或二十日而后解,未尝每日必服,是无所谓瘾也”。同样,丹药也没有“成瘾性”和“依赖性”。它们在中国历史上嗜之者众,使用广而延续长,其实是根据我们对毒药的另一种追求。我们中国的药,后世本草是以草木之药为主,无毒之药为上,但原来不一定是这样,或至少在炼丹术中不一定是这样。中国的炼丹术是来源于中国的冶金术,中国的冶金术又是以它在石器时代的经验作背景。它以“五毒”为材,铅、汞、砷为核心,是想模仿冶金,“炼人身体”。上述毒品,丹药为汞制剂,流行于宫廷,最奢侈;五石散为砷制剂,流行于士林,是次一等;雄黄酒也是砷制剂,流行于民间,又次一等。另外,还有女人擦脸的铅粉,也有一定毒性。这些都是中国冶金术和炼丹术的伟大产物。它们和通常所说的“毒品”还不太一样。

  人类为什么会嗜毒?而且是古今中外都嗜。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现代医学家讲,毒品能使人上瘾,产生药物依赖性,原因首先在于人脑本身就分泌一种叫内啡肽的类似之物。人一旦缺了它,马上就没精气神。我们大部分人都不吸毒,但嗜烟、茶、酒者大有人在。烟、茶、酒(也是世界各大文明的贡献),现在虽然还没有被联合国列入禁用药品的清单(酒在历史上和现在,一直都有人禁,但屡禁不止),但它们和狭义的毒品还是有相似性。特别是,如果我们能注意到“文明人”和“上古天真之人”有一大区别,就在于我们都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现在已到了离开“药”就没法活的地步,那么“毒品”给我们的启示就更大。

  人类的四大烦恼,不但“生”、“老”、“死”没人躲得过,就是“病”也无法根除。人类自有“药”的发明,“药”与“病”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虽然在“药”不太灵的时候,行气、导引、房中、祝由(古代的精神疗法)会重新产生吸引力(如对外丹术衰落后的内丹术和处于绝望的癌症病人),但它们始终不能摆脱附庸地位。我们对“药”的追求还是始终不渝。

  在“药”的背后,“毒”的阴影仍笼罩着我们,“过把瘾就死”的事还很多很多。(文/李零)

  一九九六年四月八日写于北京蓟门里,七月二十九日改定于美国西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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