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及灵魂深处的演唱
“经过3天3夜的纠结和折磨,我认识到这不是一个个体的哭诉,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呼声,我要表达出一种悲和惨,最后又萌生出一种愤怒,把中华民族的愤怒唱出来”
2017年6月28日,90岁的郭淑珍坐在中央音乐学院一间琴房的沙发上,回忆着那段深受折磨的往事,突然语气加重,说道,“那三天三夜真是太痛苦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黄河大合唱》被当成“修正主义”“国防文学”,后来又被改成了《黄河》钢琴协奏曲,“留曲不留词”。
1975年,冼星海逝世30周年,他的夫人钱韵玲给毛主席写信希望能恢复演出《黄河大合唱》,很快得到了毛主席的批复。
随后,选拔男女独唱的任务在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歌剧院、中央乐团悄然展开。正在北京昌平一个村子里开展“开门办学”工作的郭淑珍,被当时的中央音乐学院院长赵沨紧急接回学校。
1957年后再也没演唱过《黄河怨》的郭淑珍,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原来的歌词好多年都不让唱了,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出来。”
回到学校之后,赵沨听了一次郭淑珍的演唱。这一次,她“按照原来的唱法,唱得很卖力”,以为院长会说些“嗓子不错、高音挺好”之类肯定的话。让她没想到的是,赵沨只说了几句看似毫无相干的话:“我家里有一张唱片,是法国人唱的流行歌,嗓子跟你们没法比,但那个感情!”
郭淑珍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院长说到“感情”两个字,就没再讲下去。但她听出了深意,“他说我们嗓子好,但感情呢?没有!”
离正式选拔还有3天时间,郭淑珍白天在屋里走来走去,夜里在床上干躺着。《黄河怨》里的歌词“风啊,你不要叫喊!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啊,你不要呜咽……”像过电影一样一遍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3天3夜没睡觉,纠结怎么唱才有感情。”
48年人生经历里的点点滴滴在那3天全浮上心头,她回忆起童年时在沦陷区的天津当亡国奴的日子,想到了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的母亲哭被土匪杀害的儿媳妇的场景,翻找出冼星海的创作札记里写的“唱《黄河怨》必须要有非常浓厚的感情,要不然唱不好”……
一时间,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翻江倒海般来回碰撞。那3天里,郭淑珍反反复复想着自己以前对《黄河怨》的理解,“过去我唱到歌里的‘命啊,这样苦!生活啊,这样难!’,认为那写的是一种宿命,仿佛看到一个妇女在弄堂里跟人吵架的场景。”
“经过3天3夜的纠结和折磨,我认识到这不是一个妇女、一个个体的哭诉,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呼声,我要表达出一种悲和惨,最后又萌生出一种愤怒,把中华民族的愤怒唱出来。”在这一刻,郭淑珍才真正懂了《黄河怨》。
站在中央乐团的大厅里,郭淑珍凭着内心里的感觉唱着《黄河怨》,3天里积攒的所有情绪喷涌而出。“唱完后,我躲在大厅的柱子后面,手脚都是冰凉的,不知道唱得怎么样。”
当时担任选拔评委的音乐指挥家李德伦,向柱子后面的郭淑珍走过去,跟她说:“哎呀,你唱得太好了,把我们都唱哭了。”
没多久,冼星海聂耳音乐会在北京民族宫举行,郭淑珍演唱《黄河怨》的第一场,台下坐满了刚被放出来的文艺界“走资派”。演出结束后,一个舞台监督跑去告诉她,“台下的人全都哭了,我也哭了。”
中国著名音乐家李凌听完郭淑珍的演唱后,写出了这样的评价:“她不仅把《黄河怨》唱活了,而且唱深了。她把词曲作者的最深的艺术想象力,完整地、深刻地体现出来了。当她唱完这首歌曲时,她自己也久久才能恢复过来。而听众呢,心情也是长时间不易平静。”
对郭淑珍来说,那3天3夜的痛苦经历,让她的演唱“触及灵魂深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语言可以代替这种感受”。
“不用扬鞭自奋蹄”
前些年学校想为她配一辆车,被她严词拒绝。后来,她在手机里装了打车软件。于是,工作日的傍晚,中央音乐学院西门外的路边上总有一个张望着等车的老太太
此后的40多年里,郭淑珍慢慢“退隐江湖”淡出舞台,她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为国家培养声乐人才上。
在谢天看来,近十年来,歌剧在中国呈现出蓬勃发展的趋势,但歌剧人才的培养还没有跟上。“大部分本科和研究生教育都是让学生唱独唱、上音乐会,真正在舞台上的演出比如演对手戏,比较少。我们对学生在歌的方面培养多,戏的培养有欠缺。”对于声乐专业的学生来说,登台演唱是成为歌剧演员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
2000年后,年过古稀的郭淑珍开始筹划,为培养更多歌剧人才再尽一把力。2004年,她依靠声乐歌剧系得天独厚的人才资源和教学积累创办歌剧中心。此后每年排一部西方经典歌剧;每次排练、演出郭淑珍都事必躬亲。
半个世纪里,这位音乐教育家从未想过离开教学一线。她总觉得自己内心里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为国家培养歌剧人才的使命,是对学校浓烈的情感。回顾了一生的艺术生涯,对国家、对她所执教的中央音乐学院,她只说了一句:“情难了,恩难报。”
今年已90岁的郭淑珍,要把时间掰成好几块,在琴房、歌剧中心、声乐大赛现场和国外音乐学院间马不停蹄地忙碌着。
其他时间里,她坚持每天看新闻,在家时跟同是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的先生朱工七、女儿朱珍珍讨论音乐,闲聊生活趣事。
她的世界里除了音乐,还有美食,喜欢吃烤鸭吃肥肉。年纪这么大了,一到夏天,她还会任性地买杯冷饮或冰淇淋,“干了很多反长寿学的事儿”。
谢天眼中的郭老师,还是个鉴赏家,“她让学生去博物馆,去看艺术展、画展、雕塑展。到了她这样的艺术境界,她能体会到‘不同艺术门类之间都是相通的’。”
前些年学校曾想为她配一辆车,被她严词拒绝。后来,她在手机里装了打车软件。于是,工作日的傍晚,中央音乐学院西门外的路边上总有一个张望着等车的老太太。
一次电视节目里,主持人让学生各写一个动物形容他们的郭老师,最后学生写成了一个动物园:有猫头鹰、老虎、牛、小白兔……轮到她自己,她说自己是一匹老马,“不用扬鞭自奋蹄”。(记者完颜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