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2日,李纯民在天津家中展示2002年向青藏铁路建设捐款的汇款单存根。
1981年春季,李纯民在西藏昌都类乌齐县下乡工作途中(翻拍资料图)。
5月1日,在类乌齐县伊日乡小学,李纯民(中)和学生们交流。
4月22日,李纯民在天津家中展示向青藏铁路建设捐款的部分汇款单存根。
4月30日,在类乌齐县桑多镇第二小学,学生们用热水洗漱。这套热水设施由李纯民发起的“齐兴”助学奖励基金捐助。
新华社记者刘金海、黄臻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黄臻、刘金海、普布扎西
1979年,孩子才4个月的他主动报名,前往西藏工作。从海河之滨到藏东小城,近三千公里的路程,他走了七八天,颠簸与头痛为伴。
2001年,青藏铁路二期工程即将开工建设的消息传遍全国。当时每月工资不过两千多元的他挤出了1118元,在汇款单上写下“祝铁路早日修到西藏去”。这张没有留下姓名的汇款单,也是青藏铁路建设总指挥部当年收到的第一笔汇款。
2021年,已是古稀之年的他第20次进藏,手中握着药瓶,心里牵挂的却是当地孩子们怎么用上热水……
寻访
北京,中国照片档案馆。
浩如烟海的馆藏当中,有这样一张平凡无奇的照片。它是新华社记者在20年前拍摄的一张从天津发出的汇款单,汇款人署名为“七九年援藏干部”。
经记者回忆,这张金额为1118元的汇款单,正好与计划开工建设的总长度(1118公里)数额相同。
“七九年援藏干部”是谁?他为什么要汇出这样一张汇款单?
1979年在援藏工作历史上是十分重要的一年。三千多名干部纷纷从五湖四海奔赴雪域高原,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如今,这些干部都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人又分散在全国各地。这位“七九年援藏干部”如今又身处何方?
顺着当年天津援藏干部的历史档案搜寻,一位熟悉情况的人告诉记者:“给西藏捐款的事情可以去问天航局的李书记,他是七九年的‘老西藏’。”
李书记,全名李纯民,退休前就职于中交天津航道局(简称“天航局”)。当这位微信名为“梦回藏东”,已经70岁的老人看到汇款单的照片时,笑了:“这是我的字迹,我每年都给青藏铁路建设指挥部捐款,直到2006年建成通车,之前没和其他人说过。”
2001年,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即将开工建设的消息让李纯民激动不已,攒了1118元捐给位于青海省格尔木市的青藏铁路建设总指挥部,“以尽自己绵薄之力”。
从2001年汇出第一张汇款单开始,到2006年青藏铁路建成通车,李纯民每年都向青藏铁路建设指挥部捐款。金额根据计划开工建设的长度到实际开工建设的长度进行调整。每次都有祝语,每次都没留下真实姓名。
情牵
类乌齐,藏语里的“大山”,位于西藏东北部,平均海拔约4500米。
1979年,李纯民响应国家支援西藏的号召,前往距离天津近3000公里以外的西藏昌都类乌齐县工作。
“那时候一去就要五年,户口要迁到西藏。庆幸的是父母和爱人的支持,尤其是我的父亲,一名老党员,认为祖国哪里需要,我们就应该去哪里。”
当时李纯民的孩子出生仅4个月,妻子崔伟民知道类乌齐海拔高,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但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支持:“我们天航局的女职工以前很多都是船员家属,习惯了丈夫不在家,且个个都是女汉子。大家你帮我买个菜,我帮你看会儿孩子,日子就过去了。”
第一次进藏,李纯民等一行人,从北京乘火车至成都,后转乘汽车,在土路上奔波了整整6天,下车的时候,已经成了“土”人。
“车行川藏路,尘飞如烟雾;盘山道路险,峡谷凌空渡。车内味难闻,噪声响若鼓;一天八百里,颠簸加饿肚。缺氧气喘急,心跳更加速;头痛胀欲裂,咬牙忍呕吐。长途无尽头,漫漫西天路;声声问山峦,昌都在何处?”李纯民至今记得当时写下的一路甘苦。
初到昌都类乌齐,事情千头万绪,但内地干部首先要面临的是如何适应当地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大家把这形象地概括为“过三关”——“骑马关、语言关、生活关”。
下乡宣传政策、进行生产生活调研是李纯民的主要工作。几十年前,下乡的路很不好走,有的地方骑马也要三四天,没有马匹根本行不通。
不怕骑马,不怕被摔,成了李纯民进藏工作的第一课。
“瞎拉”是下乡时与李纯民朝夕相处的独眼马,“马是一等一的好马,就是因为瞎了一只眼,性格暴躁,但我俩是好朋友。”
近几年,李纯民回类乌齐,下乡再也不需要骑马了。县里人说,大部分村子都通了公路,但李纯民至今忘不了“瞎拉”,忘不了那些骑马下乡的日子。
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李纯民专门准备了一个小本子,用汉语拼音标注藏语发音,有空就背几句。如今这个已经泛黄的笔记本,写满了李纯民当年的记忆。
“尊重少数民族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尊重他们的语言。”他说。
掌握了语言,如同掌握了走进藏乡的钥匙。李纯民下乡工作的次数与时间逐渐增多。与当地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帮他们除草、背肥、防霜、到山上去放土火箭驱雹,还给他们普及科学知识……会说藏话的他,被当作亲人一样看待。
下乡工作时,李纯民最不适应的就是吃不到青菜,这导致本就肠胃不好的他经常性便秘。最严重的一次,整整6天解不出大便。
“幸好有当地群众给我煮昂贵的酥油茶,房东大娘给我炖芫根,这才缓解了症状。”李纯民说。
“还有一次冬季下乡,他们把房间让给了我,自己带着孩子们悄悄住在院子的草堆里……”往事再提,李纯民眼泛泪光。那些和藏族乡亲日积月累的情谊,成了他日后援藏助学的情感之源。
“乡愁”
多少次梦里与你相见,
忘不了你的美丽容颜,
你是九天里飘下的一片彩云,
你是那颗藏东明珠璀璨耀眼。
这诗句,来自李纯民。
1983年底,因工作劳累,李纯民突发自发性气胸,病情十分危急,县里想方设法将他送回了天津治疗,最终挽救了他的生命。
近5年西藏生活,类乌齐的山山水水,朴实的藏族老乡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1993年,李纯民第一次重回类乌齐。经过一个教学点时,发现教室的窗户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糊上,风呼呼灌进来,上课的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这一幕让李纯民感到心疼不已,他留下钱,嘱咐校方给教室装上玻璃。
从那以后,改善类乌齐的教学条件便成了李纯民的“乡愁”。
2006年,李纯民再次回到类乌齐,桑多镇恩达村教学点低矮的校舍和破旧的教具成了他的“心结”。李纯民与朋友一道,出资35万元,扩建恩达村教学点。
2007年,恩达村教学点新教室顺利落成,升格为恩达小学(现为桑多镇第二小学)。
自2007年至今,李纯民发起设立“齐兴”助学奖励基金,每年奖励并资助类乌齐县优秀老师和品学兼优的贫困家庭学生,这也是他改善当地教学设施的主要资金来源。截至目前,该基金共募集各方捐款900余万元,其中李纯民个人捐款逾100万元。
“扶贫先扶智。建立‘齐兴’助学奖励基金,就是大家共同来振兴西藏的教育。”李纯民说。
而那些因李纯民改善了生活学习条件的孩子们,并没怎么见过这位好心的“李爷爷”。
“读到大三,终于有机会当面跟李爷爷说声谢谢了!”21岁的扎西措姆是“齐兴”助学奖励基金资助的一名藏族大学生,目前在天津大学就读工商管理专业。从大一起,她每年能收到4800元生活资助费,直到最近,因为记者的寻找,她才得以与同在天津的“李爷爷”见了面。
今年30岁的郎加桑姆是接受李纯民个人资助的藏族学生之一,毕业后她选择回到家乡传播知识,目前担任类乌齐县第二小学数学教研组组长,工作之余也在尽微薄之力开展助学活动。
“如果不是李爷爷,我根本不可能站在讲台上。这笔助学金帮助我减轻了许多生活上的负担,也让我有了跟别人一样追逐梦想的机会。”郎加桑姆说。
奔波
这些年来,李纯民几乎每天都在为西藏奔波。
为了开拓藏族孩子们的眼界,他带着他们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去天津看大海。他给当地乡亲安装太阳能热水器;为残疾儿童定制特制鞋;他提议为坚持使用农户沼气设备的农牧民授予“农户沼气使用示范户”奖牌并给予奖励,以带动其他农户,推广沼气的使用;他每日的工作笔记在手机上记了一屏又一屏……
“脱贫攻坚、振兴教育、民族团结都是党的号召。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个曾经支援西藏的干部,做好这些事只是尽自己的一份责任。”
去年入冬前,李纯民打算给当地12所乡镇小学都装上太阳能热水器。因为“孩子们都用刺骨的冷水洗头洗脚,这对女孩子的身体尤其不好。”可他低估了工程的难度。因为太阳能热水器需要接入供水和电源才能正常工作,而这些学校的水电设施却各有各的状况:有的需新架设两三百米电源线;有的需新铺设上百米管线;还有的为了防冻要挖很深的管沟。特别是高海拔的岗色乡小学,冬季用水一直得不到正常保障。
李纯民就带着太阳能热水设备公司的负责人和施工人员,逐一为每所学校设计安装方案,足迹从类乌齐县城一直到海拔4000多米最偏远的学校。目前,除了岗色乡小学,11所学校都通了热水。
岗色乡小学300多个孩子的冷暖一直让李纯民放心不下。
2021年4月底,李纯民再次赶赴类乌齐,专门找来专家反复研究论证,希望找到方法让井水提高扬程保证给太阳能热水器供水。
这是去年才做了心脏支架手术、药不离身的李纯民第20次进藏。
记者跟随李纯民在类乌齐县采访的日子里,眼见他走遍了好几个地区好几所学校,眼见他带着施工人员,落实一间间学校的热水设施,一部部教学一体机。
他几乎和每所学校的校长都亲如兄弟,每到一所乡镇小学,都会听到孩子们亲切地喊“李爷爷”。
“一人援藏,全家援藏;一次援藏,终生援藏。”这是李纯民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这名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为援藏助学而奔忙,生活节俭的老人赢得当地藏族乡亲发自肺腑的尊重。他说,“生命不只在于长度,还在于宽度”。
“他一直是我们这些援藏干部的前辈和榜样,这些年不图名利、不计回报地为西藏做实事。40多年了,援藏的初心从未改变。”来自上海的80后援藏干部董建华被李纯民精神感染,也在积极联系解决岗色乡小学太阳能热水器供水问题。
下一步,李纯民的计划是让类乌齐的学生们喝上热水、洗上热水澡。想到这些,有时候他深夜醒来,便再难入眠。
初心
李纯民生于1951年,这一年,适逢西藏和平解放。“结缘西藏,三生有幸。”对于这位年届七旬的老人来说,类乌齐早已是自己的家乡。
从青黄不接时向乡下紧急运送救济粮以解百姓饿肚之虞,到农牧民衣食无忧;从出行靠骑马,运输靠牦牛,到放牧骑摩托,迁牧场有汽车,村村通公路;从县城只有一条没有路灯的马路,最高建筑是县府两层办公楼,到今天道路纵横交织,楼房鳞次栉比;从上学带糌粑到包吃包住包学费的三包政策……
类乌齐一点一滴的变化都被李纯民看在眼里。
2009年,青藏铁路开通第3年。快要退休的他头一次坐上青藏线列车,火车以100多公里的速度疾驰,平稳又安静,舒适和快捷的旅程让人忘了这是一条曾经多么坎坷艰险的路途!
“今年是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我也刚好70岁了,见证了青藏铁路开通,希望也能见证川藏铁路通车。这条铁路将会通过我们昌都市,连上拉萨,跟青藏铁路交会,以后同学们都可以坐上火车去拉萨。”在西藏昌都市类乌齐县伊日乡小学,李纯民激动地跟孩子们介绍。
有生之年走遍西藏的山山水水,是古稀之年李纯民的愿望。
“这次的计划是墨脱,也是我唯一没去过的线路,可到了这,计划一再推迟,孩子们是未来,还有很多事等着,也需要我去做。”
这个看似瘦弱却精力无限的退休老人,一直奔忙在乡镇校舍间,如同他当年寄出一张张不具名的汇款单,有责任,有情结,有感恩,更有不改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