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扎得尔牧区卫生院的四位巡诊医生,从左至右依次是阿斯哈提、赛山、张红英和叶力夏提(2017年12月20日摄)。
本报记者江文耀摄
每次平安完成巡诊,医生们内心都充满了感恩。一路上的危险如此真切、近在眼前——翻越第一座达坂乔拉客苏时,一只滚落山崖的褐牛就冻僵在马道旁的积雪中,折断的脖子和前腿曾涌出的鲜血划出一条长约百米的垂直血痕
“牧区的医患关系与其他地方有些不同。牧民们在最需要医生的时候,我们来了,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心里就对我们充满了感激。这和大城市病人去找医生看病时的关系有些不同”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张晓龙、毛咏、滕沐颖、江文耀、郭燕
岁末年初的琼库什台牧业村阳光明媚,云杉环抱,皑皑白雪上银光闪闪,远处雪峰高耸。小村东头的一片开阔地上,包扎得尔牧区卫生院的医生们麻利地将药品装进标有红十字的马褡裢里,扶正马鞍、收紧马肚带,出发在即。
从琼库什台牧业村骑马向南进入松林不过半小时,再无信号网络,外面的世界被松林雪峰阻隔。顶酷寒、翻达坂、攀崖壁、穿深涧、蹚冰河,等待这支巡诊队的是险绝新疆伊犁河谷的“魔鬼山道”,以及深山里的5000多位牧民。
马道上的巡诊队
从琼库什台牧业村向南进入包扎得尔只能骑马。
院长叶力夏提那匹高大的枣红马迈着碎花步走在队伍最前面,张红英紧随其后,阿斯哈提和赛山交替着殿后。
山上的马道只有A4纸宽。阳坡上,马蹄腾起尘土遮挡着视线,阴坡全是坚硬的冰雪路面。大量碎石和坚冰暗藏于积雪和杂草中,马匹随时有一滑失蹄的可能。
走在这样的路上,牧民都知道一条保命金律:相信马,马比人靠谱得多。
“嚓、嚓、嚓、嚓……”这是马掌刺入冰面时发出的声音。进山前,医生们给马全钉上了装有铁钉的马掌,让马在行走时获得更好的抓地效果。
每当医生们走在悬崖边的马道时,这“嚓嚓”声就愈发清晰,因为悬崖一侧便是纵深千米的峡谷,任何人都不敢讲话。
这趟上山前,山里晴天居多,马掌足以应付少雪的道路。倘使在丰雪的年份进山,马掌几根钉子里中空的区域就会被雪填塞满,原本尖利的马掌最终变成瓷实的雪球。为此,医生们必须走一会儿就停下来清理一次马掌。
在平均海拔超过2500米的包扎得尔山区,悬崖上的马道一侧是嶙峋的山体,另一侧就是万丈深渊。
有一回,叶力夏提和一位牧民一同过一座山崖,坡陡弯急,他要求下马走路通过,但同行的牧民告诉他:“你知道吗?生活在这的少妇甚至抱着婴儿骑马从这条路走过。怕,也得过。”叶力夏提只好咬咬牙,继续骑马上山。
“我是闭着眼睛走过那段悬崖的,我想,如果当时我睁开了眼,一定会摔下去。”这位13岁时就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哈萨克族汉子一脸无奈地说。
巡诊路上,医生们至少要翻越三座平均海拔近4000米的达坂,这被他们称为三道“鬼门关”。
“驾!驾!驾!驾!……”这是医生骑马攀爬斜度在70-80度的达坂时发出的呐喊。此时,大家脚尖稳踩马镫,重心向前压去,把马缰和马鬃一并牢牢抓在手里。
遇到一段陡坡接一段缓坡的上坡道时,医生们会依次通过,前一个人加速冲到缓坡后,下一个人再策马向陡坡奔去,快速通过为的是马掌能更有力地钉住冰面;
遇到连续上坡路段,原先一鼓作气的冲锋就难以为继了,只能步步为营,一步一挪。那时,医生们的命运都绑在了一起——走在前列的任何一匹马失蹄,都会引发“多米诺骨牌”可怕的效应。
张红英的马背技艺并不差,但她的马褡裢一左一右装的东西重量不平衡,导致马鞍略朝一侧斜去,这让马背上的她非常不安。
跟在后面的赛山大声喊着张红英的名字,让她拽紧马缰绳。陡峭的悬崖上,一队人马被迫停下来。每个人都面色凝重,紧紧拽住缰绳,控制慌乱的马不要乱了队形,否则极有可能出现马匹冲撞而导致人马坠崖的险情。
连续的翻山越岭,让马垂下了脖颈,不住地大口喘气。汗浸湿了马身,马毛结成了一缕缕的冰凌。一有机会,马便扒几口路边的雪解渴,嚼几把野草顶饿。医生们看着既心疼,又担忧。
根据经验,即便有沿途牧民的尽心善待和医生自带玉米饲料加餐,一匹马巡诊一趟仍会失掉三四十公斤的体重。
每次平安完成巡诊,医生们内心都充满了感恩。一路上的危险都是如此真切、近在眼前——翻越第一座达坂乔拉客苏时,一只滚落山崖的褐牛就冻僵在马道旁的积雪中,折断的脖子和前腿曾涌出的鲜血划出一条长约百米的垂直血痕。
过去十余年间,就在这座阴晴无定的冰达坂上,由于突遭风雪而被困冻死的有名有姓的牧民就超过3人,失足摔死的牲畜不计其数。
牧区流传着这样一则轶闻:一位县领导多年前骑马进包扎得尔,感慨,“这里的路简直是‘魔鬼之路’‘天谴之路’!”
县政府并没有对“魔鬼之路”坐视不管。20年前,时任副县长阿尤西曾带领100多名牧民在包扎得尔炸石修路,在陡崖上开凿马道,但由于资金短缺、施工困难,时至今日,“马道全靠踩”的窘境依然没有得到彻底改观。
“冬窝子”里的卫生院
包扎得尔牧区卫生院建在“冬窝子”里。
在新疆,少数民族牧民依旧保留着游牧的传统,根据牧草的生长状况,每年在春秋草场、夏草场和冬草场间转场迁徙。位于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特克斯县南部的包扎得尔就属于冬草场,牧民习惯称之为“冬窝子”。
在哈萨克语中,包扎得尔意为“栗色山谷”。当地冬季里,栗色的牧草漫山遍野。包扎得尔总面积超过2200平方公里,冬季光照充足、牧草茂盛,是天山西部最理想的游牧地。
据当地畜牧部门统计,每年9月到10月,数以千计的牧民以及30余万头牲畜会进入包扎得尔,直到次年3月转出。
不过,没有供电、没有通讯、没有网络、没有标准牧道——包扎得尔至今仍是“四无”地区。
包扎得尔卫生院的成立正是基于深山牧民出山难、看病难的现实。
曾在巡诊路上坠马致残的老院长斯马胡勒回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县70%至80%的牧民冬季都要去包扎得尔,“但那里没有医疗保障,像阑尾炎这样普通的病都能造成许多人死亡。由于山高路险,人在那死了也运不出来,只能埋在大山里。”
因此,老百姓请求县里在包扎得尔成立卫生院。
“1978年10月20日,牧区卫生院正式成立。”叶力夏提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也是他的生日,“当时的卫生院共有6名医生,这些年也来了不少医生,但很多参加一次巡诊后就辞职了,所以直到今天也不过增加了两名……”
牧区卫生院在包扎得尔山区共设有5个卫生室,主要建在牧业村村部所在地。
所谓“卫生室”,不过是几间卯榫结构的木屋。向阳一侧的外墙上斜靠着几块太阳能电池板,屋内摆着一张办公桌、几张病床,配有依靠柴油机驱动的医疗设备心电图、便携式B超机等。
医生到包扎得尔巡诊一趟的周期在10天到20天。牧区卫生院一个冬天至少要进山三趟,才能勉强把包扎得尔大部分牧点走一遍。由于卫生院有4个卫生室冬季需医生在岗,每趟可进山巡诊的医生最多4人。
这次进山,巡诊的医生们都是老搭档——3年前从县卫生局重返卫生院后,叶力夏提就年年参与巡诊,没有断过。张红英参加过5年冬季巡诊,生于包扎得尔的赛山已连续巡诊16年,就连阿斯哈提也是第二年进山了。
四人进山,一人一马。
“马都是卫生院的,但‘有编制无口粮’。”叶力夏提说,卫生院可以出钱买马,但无养马经费。夏天,一匹马的饲料费是100元/月,冬天则高达300元/月。
为节省开支,叶力夏提决定把马寄养在牧民家,巡诊时再要回来用。这么做的代价是5年后,马就归饲养它的牧民所有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买卖并不亏,5年连续进山消耗马力,马驮不动重物也就进不了山了。”
有同事曾提醒他,这样处置“国有资产”不合适,万一有人来查,有背处分的可能。叶力夏提有些愠怒地打断对方:“除了咱们,哪个单位还在用马?!不这么做,马吃什么?实在不行,我就带他进山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