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王铎(1592——1652),字觉斯、号十樵、又号松樵、痴庵等,别署烟谭渔叟。河南孟津人,世称王孟津,其先祖乃山西洪洞人,十世祖王成始迁至河南孟津邑双槐里,故落款亦有“洪洞王铎”。
王铎幼时家境十分贫寒,过着“不能一日两粥”的生活。天启二年(1622)三十一岁的王铎与黄道周、倪元璐同科中了进士,又同进入翰林院任职,因性 情志趣相投,他们对书法之道有着相近的艺术追求和价值取向,相约同工行草且各具一格,互为 砥砺而成就了飚炳书史的“晚明书风”(包括张、邢、董、傅)。黄道周曾写道:“惟王觉斯(王铎字觉斯)、倪鸿宝(即倪元璐)与吾最乳合,盟肝胆,浮意气, 砥砺廉隅,又栖止同笔砚为文章。爱焉者呼‘三珠树’,妒焉者呼‘三狂人’,弗屑也。”
王铎在明并不是阿谀奉承的政治投机者,其作派近似年长十岁的东林党领袖、文坛盟主钱 谦益,以“清流”而自居。崇祯八年秋(1635年),王铎因不屑于权倾当朝首辅温体仁而发生冲突,“不合温体仁、吴宗达乌程百计中之后,避而金陵”(《拟 山园集》),自请调任掌南京翰林院事。崇祯十一年七月(1638年),王铎“上疏言边事不可抚、事关宗社,为祸甚大,懔懔数千言”这种主战派的激言又激怒 了主和派阁臣、兵部杨嗣昌,“杨嗾中当欲廷杖之”,王铎幸免廷仗,可说是死里逃生。好友黄道周亦与杨嗣昌当崇祯皇帝面激辩以论是非,这场有名的辩论之后黄 道周被连贬六级,调任江西。而同年秋天,王铎又直言敢谏“力言加派,赋外加赋,白骨满野,敲骨剥髓,民不堪命。有司驱民为贼,室家离散,天下大乱,致太平 无日。”幸好崇祯皇帝终“不加罪”,王铎数度上疏终“乞归故里”,回了河南孟津老家。而这三次不合时调地与权臣相抗则注定了王铎政治仕途的惨败。
历史是个无情的审判台,特别对于人格品行的评判标准几近乎严苛。王铎却在降清这件事上成了人生的至大污点,崇祯十七年(1644年)二月,李自 成攻克北京;十九日,崇祯帝殉国吊死于煤山的歪脖树上;王铎其时生活极度窘迫,带 着家人靠航船漂泊于黄河、运河一带。“月来病,力疾勉书,时绝粮,书数条,卖之得五斗粟。买墨,墨不嘉耳,奈何!”,这是他为《赠汤若望诗册》跋文中所记 述的生活境况。而历史的巧合竟跟王铎开了个可悲的玩笑,南京官吏如马士英等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松为帝建立弘光小朝廷,福王朱由松为了报答多年前王铎保护过 他渡过黄河,则召王铎为东阁大学士。本已“乞归故里”过着安贫乐道的王铎,被福王召回内阁官为东阁大学士,福祸双至。“次年(1645年)即顺治二年五 月,福王(弘光帝)走芜湖,留铎守江宁(南京)。铎同礼部尚书钱谦益等文武数百员出城迎亲王,奉表降。”(《清史。列传。贰臣传》),至此,由明入清山河 破碎之时,王铎与钱谦益两个文人失节,腆颜手举白幡迎降清军,出卖了人格和灵魂,被世人鄙视为有才无行,王、钱“汉奸”声名终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好友 黄道周、倪元璐降清后不堪亡国之辱又含恨以殉。钱泳《履园丛话》评论说:“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王铎更是书因人贱, 其书当然遭受了冷落。乾隆修史时将钱谦益与王铎被纳入《贰臣传》“乙编”之首。钱谦益在《王铎墓志铭》中用春秋笔法褒言王铎,似乎惺惺相惜地“感激在知 音”,但这终究掩饰不了钱、王分裂的人格。钱谦益墓至清嘉庆时已荒废,钱泳墓志铭下镌“吾意独怜才”捐资重修钱墓,仍被世人讥诮。
中国的文化传承秉承着人格的精神导向,所谓的“道德文章”,强调的是儒 家文化做人的原本。而摒弃表象的“因人废书”,从艺术的本体来分析王铎书法这才是科学而客观的,清代刘熙载著《艺概》亦主张“书如其人”,“贤哲之书温 醇,骏雄之书沈毅,畸士之书历落,才子之书秀颖”。显然,王铎书法风格的主调应该属于“沉毅”一类,王铎就该是书中之“骏雄”,以此来喻王铎其人其书颇为 肯綮,王铎诗学杜甫是有感知的,其在明三次与权臣相抗导致其政治上失宠,生活的现状极具悲惨,李自成的义军横扫中原后,其父母、兄弟、妻子、女儿均在战乱 中流落病逝,其悲观如其《自待》诗“衰颜百事倦,自待意何言。冷冷阶中草,萋萋河山园。秋风老马啮,夜月卧龙魂”,无家园可栖居,只能靠航船漂泊的酸涩滋 味非个中人那能体悟,境况迥异于董其昌每每题记的“作于舟中”优游式的文人情调。王铎确固有“骏雄”的本性,在崇祯十三年(1640)十月,其偕家人去南 京途中,先行的家人陷阵义军,王铎率二十五骑士破义军二千余竟救得家人突围,“血性男子”的英雄本色与其诗性即杜工部式的“苍郁”交织,秉性与学养造就了 “神笔王铎”一世之雄欤!清代梁献认为:“明季书学竞尚柔媚,王(铎)、张(瑞图)二家力矫积习,独标气骨,虽未入神,自是不朽”。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晚 明书家中王、张因“大节有亏”,最为世人所轻视,人品与文品所隐含的矛盾性,确乎是个难以取舍的命题。
其实,降清后王铎内心深处的痛楚、矛盾与其书风“险”、“苍”、“雄”、“劲”是合 拍的,在《拟山园选集》第八十二卷《文丹》中,王铎内心的独白亦是其审美观念的核心所在、“似散不散,似乱不乱,左之右之,颠之倒之”、“怪则幽险狰狞, 面如贝皮,眉如紫棱,口中吐火,身上缠蛇,力如金刚,声如彪虎,长刀大剑,劈山超海,飞沙走石,天旋地转,鞭雷电而骑雄龙,子美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文公所谓‘破鬼胆’是也。”“大力,如海中神鳌,戴八肱,吸十日,侮星宿,嬉九垓,撞三山,踢四海!”“寸铁杀人!不肯缠绕”。“为人不可狠鸷深刻,作文 不可不狠鸷深刻”。这种“落笔惊风雨”式的“胆敢独造”在其书风中释放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其中年后行草书更是将“撞三山,踢四海!”、“寸铁杀人”苍浑的 意境发挥到极致。可以说,不读《文丹》无以释然王铎书风的精魂所在。其代表作如影响日本树上彬岛书风的《雒州香山作》(树上彬岛藏,2010.12在北京 拍卖,以四千三百多万成交)及《孟津残稿》(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草书杜诗卷》(辽宁省博物馆藏)等,表象上王铎书风有行草书、大草、临帖几种形式, 而意象上其气势、气魄、气象的雄浑内力却相同,同样具有撼人的力量感。
王铎书法的独到魅力随着时间反而日显,政治上“大节有亏”的王铎,其书 法声誉却未稍减,遗墨亦倍受后世珍赏。清秦祖永《桐荫论画》有“张果亭、王觉斯人品颓丧,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风。岂得以其人而废之?”似在为王铎叫 屈。王铎书法得到了重新评价和关注。清代杨钧《草堂之灵》中《记觉斯》的一段话,或可作注:与郎园闲谈,问日:“世间魔力何者最大?”余答日:“笔墨最 大”。故赵孟颊,王觉斯之流,亦能千古不泯。的确,有明一代在书史上获誉无出其右者,如启功先生盛赞王铎:“可谓书才书学兼而有之,以阵喻笔,固一世之雄 也。”并有诗云:“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沙孟海先生在《近三百年的书学》评其“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得其正 传,娇正赵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说书学界的‘中兴之主’了。”艺术的成就终使人们忽略其失节之举,晚明书风无疑成了一座历史丰碑,其声势 影响当首推王铎为代表。
王铎一生都在临摹,书史上从来没有那位书家与他一样有如此大量的临摹作品传世,“一 日临书,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大抵王铎的临摹不可间断一日乎。在具有深厚的传统功力上力图创新,借古而开今,王铎确实是身体力行的。其传世 作品中临作竟占半,综合其传世墨迹分析,绝大部分是《淳化阁帖》中的羲、献诸帖。上及张芝、钟繇,下至南朝诸名家。小楷学钟,大楷学颜、柳,行书浸淫二王 外,主要得于米南宫。临书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是以横卷或册页形式作较忠于原帖的临书;一是以狭长条幅的形式作表现式的临书,由于意在透过古人表现自 我,故经常以意临,即将自己的意念融入其中,对古帖融通后再诠释,如南京博物院所藏王铎于1631年所作《临阁帖轴》(绫本
277.5×45.8cm)便为此类的临书巨幛大轴,其连绵草的临摹发挥也最具代表性。
王铎的书法师承与董其昌相近,但形成了完全不同的风格。董尚遒媚生秀,以韵擅场,王 却“力矫积习,独标气骨”,以“苍郁雄畅”的势取胜,他的用笔、布局险象环生奇而稳健,映带呼应间给人以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笔阵连绵流畅,起笔和转折 又多方笔,凝重而不板滞,刚柔相济,章法大小错落,纵而能敛,险中见正。这些都是王铎努力与时风拉开距离,另辟蹊径,想突破董其昌笼罩下的书坛格局,与董 同宗二王从而在源头上寻找突破。当然,董、王在技法层面是无分伯仲的,王铎对二王的理解并非简单以疏狂发韧,而是大胆将字形、布局渗入了自己的豪迈与古 狂,章法一任纵横放逸,字势时有倾倒紧迫、气势奔放而势不可挡。用笔提按、墨色的浓淡干湿与结字的纵势、疏密相呼应,通过欹侧、聚散、挪移、夸张来平衡左 右分量,相互牵制从而以达到均衡。王铎的“涨墨法”在书史上堪称独步,涨墨使笔道相互粘合晕化,由于蓄墨的多少、落笔的力度而使晕墨效果不可名状,象夏云 一样含羞欲滴又如石破天惊般崩裂,这涨墨形成的块面与笔触的点线强力对比,使形成的润燥相间、节律相生,摄人心魄而惊世骇俗。
世无完美之说,凡事也必有正反阴阳相克。这里又不得不提到董其昌。董其昌曾语:“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王铎是要跳出董其昌 的藩篱,便绝不用心于“巧妙”二字,其实这也是王铎对董其昌的矫枉过正。董取生秀淡雅的文人士气,而王铎则纵肆欹侧以野逸取势。赵孟頫曾评米字:“米襄阳 书,政如黄太史作诗之变,芒角刷掠,求于椟韫川媚,则蔑有矣”指出了米芾书的躁露 怒张,缺少高蹈华丽蕴藉之态。王铎主要得力于米芾,得在体势与笔力,而失却在韵致。反之,董其昌在巨嶂尺幅的表现力上或输于神笔王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