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粮院帖》
■蔡显良(暨南大学书法研究所副所长、博士生导师)
欧怪褚妍不自持,犹能半蹈古人规。
公权丑怪恶札祖,从兹古法荡无遗。
张颠与柳颇同罪,鼓吹俗予起乱离。
怀素獦獠小解事,仅趋平淡如盲医。
可怜智永砚空白,去本一步呈千嗤。
米芾在《寄薛郎中绍彭》一诗中尽显狂态,对唐人书大加挞伐,言辞之激烈前无古人。究其原因,是因为其学书从唐入手,后听苏轼之劝,欲上溯魏晋,然而锋势劲 健的挥写惯性成为“专学晋人”的最大障碍。陷之愈深,恨之愈切,便大发诳语,这是他书法“壮岁未能立家”的一种焦虑。于是米芾不但在书法上口出大言,骄矜 狂傲,生活上更是佯颠、卖傻、好洁、拜石,能够想到的办法他都想到了,反正是不能“惊俗”誓不休也。
“风神散朗,服唐人冠衣,眉宇轩然,进趋襜如,音吐鸿畅,虽不识者皆知为元章也。”“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有洁癖,好着奇装,举止怪异,还因为整 日醉心于品赏奇石,以致于荒废公务,好几次遭到弹劾。一次,他在无为州衙署内见到一立石十分奇特,高兴得大叫起来:“此足以当吾拜”。于是命左右为他换了 官衣官帽,手握笏板跪倒便拜,并尊称此石为“石丈”。
然而米芾之颠未必真颠。徽宗召米芾书大屏,令用御案间端砚。米芾一眼就看上了,书成即捧砚跪请赐砚:“此砚经臣濡染,不堪复以进。”徽宗大笑赐之。米芾舞 蹈以谢,抱负趋出,余墨沾渍袍袖,喜见颜色。皇帝赐其研台时喜不自禁,剩墨污染官服亦不顾,而是“舞蹈以谢”,真是窘态毕露,佯颠装疯,亦可看出其洁癖亦 非天性也。黄庭坚对此颇为知晓:“米元章在扬州,游戏翰墨,声名籍甚,其冠带衣襦,多不用世法,起居语默,略以意行,人往往谓之狂生。然观其诗句,合处殊 不狂,斯人盖既不偶于俗,遂故为此无町畦之行以惊俗尔。”“故为此无町畦之行以惊俗”,一语道破天机,米芾故意为之的种种怪诞言行,无非是为了惹人注目, 以获取声名,借以忝列名士之列,不但不是与世俗抗争,反而想籍此以致身仕途,期冀升迁。
米芾虽然出身官僚家庭,五世祖米信,是北宋初年的开国元勋,但到其父辈,家道中落。母亲阎氏,曾是英宗皇后高氏的乳娘。据《宋史》记载:“(米芾)以母侍 宣仁后藩邸旧恩,补浛光尉。”凭借其母曾为英宗高皇后接生过的这么一丁点“藩邸旧恩”,米芾才得以踏上仕途,故他这一“冗浊”出身,一直压得他无法抬头。 直到做了礼部员外郎,御史还以此来弹劾他:“仪曹,春官之属,士人观望则效之地,今芾出身冗浊,冒玷兹选,无以训示四方。” 没办法,米颠只有卖傻致身,甚至有奶便是娘了。新旧两党,已同仇雠。米芾不谴是非,但求自保。蔡京为相,米芾等人弹冠相庆:“大贤还朝,以开太平,喜乃在 己。”并立即引舟返京,日夜兼程,直奔蔡家,“西入皇都索相钱”。
故其在书法上的狂亦未必真狂。有一次,徽宗藏在帘后观看米芾写字,只见他反系袍袖,跳来跳去,落笔如龙蛇飞动,并大声与帘子后面的皇帝打招呼。故意借书写 之狂以惊动皇上,祈求上进,看来其狂并非源于自信,反而是建立在不自信的基础之上。他以“集古字”自诩,但也深为摆脱不掉古人笔法而苦恼:“已矣此生为此 困,有口能谈手不随。谁云心存乃笔到?天工自是秘精微。”米芾对自己久学唐人书法而未成家很着急,自言“年三十为长沙掾,尽焚毁所作诗文”,自宋元丰五年 三十二岁“谒东坡于黄冈”,“始专学晋人”。而年老将逝时,因力学晋书却未入其格而产生焦虑,竟然“尽焚其所好书画奇物”,又当为下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