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图为李世民《温泉铭》局部)
能代表中国书法正大气象的,当推历代庙堂之迹和摩崖石刻。如周秦的钟鼎文、泰山刻石,以及后来汉隶、魏碑、唐楷中的书刻。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话用之于书法,也是极为贴合的。
也许有人不免要问:张芝的大草,索靖的章草,王羲之、王献之的行、楷、草书,难道不正大吗?当然这些不仅正大,而且气象万千。但放之于其时代看,更多地代表了他们个人。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大唐。
有唐一代是书法正大气象的集大成者。李世民先是用武略得到了天下,然后便用他的文韬安定了天下。“贞观之治”不仅奠定了大唐强盛的基础,而且奠定了书法“尚法”的正大基础。不过书法只是这么顺道一引,便四蹄狂奔英气勃发了。你不得不承认:李世民又得了头功,是唐朝书法正大气象的第一个王者。
据说太宗李世民自小跟父亲李渊学字,李渊的笔法得之于自南来北的王襃,王襃则是东晋大名鼎鼎的王导的后裔,是历代工书的瑯琊王氏嫡系。梁朝亡后,王襃挟先人遗迹北渡,共有王氏家族二十八人的书迹,其间王右军的字就有四十余纸。王襃挟书迹与书技北来,对北地的书风影响颇大。李渊就是他的入室弟子。李世民虽不及面师王襃,但从父亲那儿肯定获得了不少王氏家法。初唐之际,学书者对笔法非常重视,李世民的书论和书作,就很能证明这一点。尤其他对王羲之的钟爱,真是到了奉若神明的地步。开国之后,二王一脉的虞世南、欧阳询等人更是不离太宗左右,这就不难理解太宗为何对右军书法不择手段,广为搜罗了。
王羲之个人的正大,被国朝所接纳并尊崇,书圣之隆位,实为太宗所筑且拜,千古莫可代之。江河流动般的大唐不择细流,真草隶篆,众美吸融,又极从容和气地赋予时代气息,一个空前绝后的书法正大时代便冉冉升腾了。楷书有初唐的欧、虞、褚、薛,草有放浪形骸的颠张醉素,隶书有大唐盛衰在一人的唐玄宗李隆基,篆书有一生不得其志的李阳冰,行书有“书中仙手”李北海。这些正大气象,烘托出了一个最具时代特征,大忠大义的刚烈之士颜真卿,还有他的继承者柳公权。
苏东坡说:“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东坡题跋》)是的,“颜公变法出新意”(苏轼),一种新的书法典范标准,在颜真卿手中得以完成,这是盛唐之音的一声宏响,惊觉后世书家把目光投向盛唐,仰望正大气象的鲁公之书。著名美学家李泽厚针对杜诗、颜字、韩文说:“它们几乎为千年的后期封建社会奠定了标准,树立了楷模,形成为正统。”(《美的历程》)其所指不仅是艺术审美方面的,而且是社会政治方面的。从而,儒家独尊的局面,继汉武帝之后,掀起又一轮高潮,在一种集体无意识中渐聚渐显,最终于宋时形成。中国艺术的“载道”威力,着实让人吃惊不小。那么,对书法这一文人的“闲技”,还能小觑吗?
大凡作正大之书者,既有无上智慧,又有光明心地。如柳公权笔谏唐穆宗语:“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乃可为法。”一语双的,于臣理书道都不失其心。所以他能化鲁公而出己意,后人颜柳并称,赞为“颜筋柳骨”,也是自然情理中的事。宋四家苏、黄、米、蔡都是人中豪杰,学鲁公书各得其一面,笔中之正大气象,平添了许多意态。从他们的书中,可以看出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的两种心态。现实和理想,得意与失意,在他们的笔中得到调和,不同于以往儒家文人士大夫心态,所以又少了鲁公之书一往无前的精神。这种能进能退的典型心态,几乎被后世的文人和书家奉为圭臬。米芾是个极聪明的率性之人,他常常有离经叛道之举,但又充满矛盾。他时不时还直楞楞地讥评鲁公几句,但仍然是颜书的直接受益者。“一洗二王恶体,照耀皇宋万古。”你看,又把鲁公捧到了天上。元、明两代,似乎找不到和颜书心性对应的人,当然这也与社会趣尚有关。入清而不愿称臣的傅山,还有后来的刘墉、钱南园、伊秉绶、何绍基、翁同龢都借颜书清正了自己的神髓,正大气息,颇能撼人心魄。实际上,明清审美趣尚已向多元化发展,正大一脉,不独囿于颜鲁公影子,周秦金石、汉隶、魏碑,庙堂还是摩崖之书,都为书家所发掘,在转益多师中各人去参心中的佛。虽然于真草隶篆得正大气象者夥矣,但遥望盛唐气象,仍然是高山仰止。
书法在当代的复兴和发展不过二十年,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年年都有新气象。一部书法史,韵、法、意、态几乎都尚求遍了,而且还加上了时人所称的趣。但独具美质的正大气象却稀如凤麟。我们进入了新千年,在这个大时代中,若不能产生一批具有正大气象的书法家,对于这个时代,实在是一个大缺憾。(杨清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