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油画) 50×60厘米 1920年 颜文樑

原标题：沧浪濯缨

先贤已逝，萦怀德范。追思颜文樑先生的文章，这几年来，我陆陆续续写过数篇，或为展览前言，或为馆刊前序。写成发表之后，再也不敢翻看，心中羞愧万分，总觉自己的笔力和文字力不从心，不能著述颜先生风徽之万一。

余生也晚，因缘际会，供职于苏州美术馆，愧任馆长之职。众所周知，颜先生于1927年在姑苏城南宋代名园沧浪亭亲手创立苏州美术馆，迄今已整整九十年了。常有友人笑称我是苏州美术馆第四任馆长。虽是玩笑，亦是事实。每每念及，深感责任重如泰山。颜文樑先生道德艺术俱佳，又兼长寿，九十五岁归道山。兹事体大，缅怀颜先生成就和风范，乃我义不容辞之职责，亦是我早有之心愿。

近年来，苏州美术馆先后策划举办“沧浪之水——苏州美术馆馆藏颜文樑作品特展”“碰撞与交融——苏州美术馆馆藏二十世纪早期留洋艺术家作品展”等，系统呈现颜先生的艺术创作实践;整体修缮苏州美专“罗马大楼”，再现美专的原貌;推出苏州美术馆馆刊《艺浪》，辑录理解、阐释和弘扬颜先生宏大精神的每一点努力;创办“江南如画——中国油画作品展”，鼓励推动当代油画家沿着颜先生足迹，探求油画本土化的道路。以上种种，惨淡经营，积累不少经验及教训。自去年始，组织人力在国内各大公立美术馆、图书馆、档案馆搜罗颜先生相关的文献资料，延请中国美术馆副馆长张晴先生担纲策展，勠力在苏州美术馆推出“苏州美术馆建馆九十周年——颜文樑文献展”，兹以纪念颜先生伟业与风范，表达晚学由衷钦佩与景仰。

颜先生自比园丁，悉心培育后起英秀。上溯到1922年，颜先生始创苏州美专。1927年，学校全部迁至沧浪亭。颜先生倡导“纯粹美术与实用并重”，加速西学东渐，亦为当时国内美术教育带来新机运和生气。据苏州美专校刊记载，当时美专设有国画、西画、艺教、实用美术等四系，后增设动画科。社会各界群策群力，鼎力推进。校舍兴建有古罗马式大楼，与沧浪亭之“静吟亭”若即若离，巍然矗立，别具风格。张一麐、吴子深等乡贤名流担任校董，蒋吟秋、范烟桥等博学硕德之士施教于兹，编制由专科而添为高中师范科，学生计有数百人。学校气象蓬勃，欣欣向荣，发展成为当时国内最具代表性的美术专科学校之一。

校为沧浪，虽在城市，却有园林，更有荷风流水之趣。据黄觉寺先生回忆，当时美专学生在沧浪亭内藕花水榭练习人体绘画，在五百名贤祠学习国画，在明道堂练习木炭画，在瑶华境界、见心书屋、面水轩攻读理论，在看山楼练习音乐，在清香馆查阅图书。古罗马式大楼内又是另一番景象。一楼为石膏室和参考室，二楼为西洋画室和中国画室，地下设有工艺室和阅书室，其余为男生宿舍。女生更绝，竟居住于沧浪亭内妙香室。学生在这样清静而优美的境地下学习生活，是何等的幸事啊!可谓“松风流水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

颜先生苦心维艰，至诚至笃。他带头不领薪酬，更将在别校兼课之所得悉数投入办学之用。最困难时，他甚至自充校工。1928年，颜先生远赴欧洲留学并考察艺术教育，以资借镜。他节衣缩食，殚精竭虑，亲手采购运寄名家雕刻的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石膏像复本四百七十余件。他常常将购得的石膏像安置于租住的小屋内，这也令他几无容身之空间。这批石膏像中，最小的如专供教学用人体解剖模型，以及马体和各种马体动作及解剖，最大的如美第奇题材，计有《掷铁饼者》《阿波罗》《大卫》《拔刺的男孩》《抱鹅的少年》《维纳斯》等，以及古希腊瓶和各种浮雕，冠绝当时国内诸学校。更令人嘘唏的是，颜先生为减轻美专负担，多方奔走、请托交涉，设法降低了这批石膏像的海关捐税。

颜先生开办美术馆，提倡美育，陶冶民众。1927年，苏州美术馆筹设于沧浪亭苏州美专，推美专教授黄觉寺先生为筹办主任，后任馆长。初创时，美术馆陈列古今名画，方便美专学生浏览观摩。之后美术馆在沧浪亭发起美术展览会乃至音乐会，又举办艺术家联欢大会，蒸蒸日上，社会各界为之注目。

早在1919年，颜先生发起苏州美术画赛会，引导社会审美，增进艺术进步。画赛会以“提倡美术、互相策励、仅资浏览、不加评判”为宗旨，自苏州美术馆设立后，常在美术馆举行。每定于元旦开幕，会期为两星期，每日观众可逾五百人。据记载，团体参加者，有北大书法研究会、东大飞飞书会、中大及苏州各中等学校等;个人参加者，中国画有吴昌硕、吴子深、顾鹤逸、顾公柔、顾公雄、陶冷月等，西洋画有朱士杰、胡粹中、张光宇、张紫兴、陈少川等，书法金石有张一麐、蒋吟秋、陈子彝等。1920年，颜先生组织苏州美术会，旨在表现作品、增加研究、交换学术。1921年起假怡园为会址，加入会员有七十余人，盛时会员扩充至三百余人。美术会分绘画、雕刻、音乐、诗歌、刺绣、演讲六部，每月开会一次。

颜先生学贯中西，艺高德隆，蜚声中外，高山仰止。颜先生早年聪颖，从其父颜元学中国画，曾临摹胡三桥扇面画稿《钟馗》，得吴昌硕先生赞许并题字。十八岁时，颜先生考入商务印书馆，得西欧油画印刷品，如获至宝，始尝试油画。其时油画材料奇缺，颜先生摸索试验，自制油画笔、油画布、调色油及油画颜料。他还自学透视、色彩等油画理论及技法，涉猎水彩画、粉画、油画等诸画种。“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颜先生的《厨房》《岳父》等早期作品(现为苏州美术馆所藏)，追求写实，已臻诗境。见其画，徐悲鸿先生赞先生为“中国的梅索尼埃”，力主先生赴法国巴黎求学。1928年，颜先生抵巴黎，投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罗朗斯教授门下，专攻素描和油画风景，成绩昭然。1929年，颜先生作品《厨房》《画室》《苏州瑞光塔》入选巴黎春季沙龙，《厨房》获荣誉奖，实为难得。更令人称道的是，颜先生愈到晚年，创作激情愈浓。尤其在色彩上，颜先生探求一生，善用色彩中的对比与色阶层次的变化。颜先生晚年作品往往色彩丰富新鲜，明朗绚丽，可窥见先生乐观、恬淡之致。

文化是一座城市的灵魂，美术馆则是一座城市文化实力的标志，在熔铸城市文化品格、促进城市文化自觉、增强城市文化自信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苏州美术馆不忘初心，牢牢把握“公益性”和“为大众开放”的“公器”职能，担负起文化、艺术、历史与传承的资讯与意象，高度重视展览的品质与方式、展示的空间、动线以及展览运用的艺术语言，形成了逢单年举办全国性展览“江南如画——中国油画作品展”(获文化部全国美术馆优秀展览项目、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逢双年举办国际性展览“苏州文献展”(获文化部全国美术馆优秀展览提名项目)的格局，强化管理和传播，让服务更有力度、更有厚度、更有温度，让更多的市民走进美术馆，获取新知，欣赏美，在潜移默化中提升美学素养。

每怀颜先生德范，辄深神往。颜先生对苏州文化事业所作之特殊贡献，是永远不该忘怀的。未来的九十年，正在开始。未来的奋进，更须我们保持恬愉的胸襟，鼓起坚毅的意志，坚守奋斗的精神，光明磊落地磨砺发奋，则颜先生之宏大心愿“山明水秀之苏州，成为世界美术之中心”，希望无穷。

辑录苏州美专校歌以咏之：

卓哉我校树中华

广厦庇才众

孕育中西集诸艺

学业务专攻

君看沧浪之

清流无穷

(作者为苏州市公共文化中心主任、苏州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