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发·腊梅与泥娃
从容
岁朝清供
俄国诗人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曾在他的《金蔷薇》里,写到过一个俄罗斯古老的民间说法:太阳雨是公主在哭泣。“除了童话中美丽的公主,谁能因为痛苦或者欢乐而流下如此晶莹的泪珠呢!”
这是多么美好而又何其贴切的比喻呢。明明晴朗的天,却忽如其来一阵骤雨,可太阳并不避去,相反依旧普照大地,于是那金色阳光穿越过雨水,反射回来,霎时间透明的雨滴里放出万千璀璨晶光,那景象太过好看,真像是梨花带雨的金发公主。
其实在我们的先辈那里,也有美丽的称呼。比如冬日的太阳,古人们便称之为“黄绵袄”。瞧,有色彩有触感——寒冬腊月里,冬阳分外难得,鹅黄色的温柔熨帖着人们的双眼,又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舒舒服服,可不就像是包裹了一件贴身小绵袄?
阳历二月,在古人那里恰是正月,一年伊始,最不容忽视,讲究的便是“头开好”这兆头。而这个月往往又是农闲,因此人们更能灌注精力心血,好将这个月打理得仔细精致。
“岁朝清供”,是文人士大夫书房里少不得的点睛之笔。所谓“清供”,是摆设在书桌上的一些花果,取其香与态,为屋子增几分韵味。比如宋词里的:“曲屏深幔绿橙香”、“梦回橙在屏风曲”,可知柑橘橙子一类,是受欢迎的一类香果。
香橼也是。著名的《雍正十二美人图屏》,其中一幅“裘装对镜”,榻上所置的,便有香橼。
《雍正十二美人图屏·裘装对镜》
而在正月里,最常见的清供是水仙、天竹,南方还会有腊梅山茶。
汪曾祺说养水仙,得会“刻”。刻它的球茎,刻好了,才不会喧宾夺主、花儿的养料被叶子占了去,才开得出饱满喷香的花朵。
确实,养水仙,里头乐趣多着呢。挑得拳头大小的鼓鼓球茎,用小粒小粒的白色石子埋在几只苍绿或者青蓝色的瓷盆子里——如今流传下来的几只著名汝窑瓷盆,不正是当年用来养水仙的么?
朱屺瞻·水仙清供
蓄上水,除了卧房,窗台、茶几、墙角都搁上一盆。眼瞧着它们长叶、抽花茎、爆出一颗颗花苞,喜悦与日逐增。高潮是在某一个清晨,鼻端嗅着一股子难以 言绘的清芬醒来,半糊半明地出卧房一瞧,唷,果然是水仙花开!再紧着贪婪吸口气,更浓异的香气沁人心脾,馥郁却不妖,反令人浑身通透清亮,怨不得那“凌波 仙”的赞誉。
腊梅呢,如今在南方小城里,还见得到在街头叫卖的一些子旧意。清晨一早,卖花人便背个竹篓,装着满满一篓子的花儿,穿街走巷,遥遥传来“买腊 梅,买腊梅”的叫卖声,这可真是“深巷明朝卖梅花”了。那些花便宜,几块钱就能买上一大捧,回去插在玻璃瓶里,只消一夜功夫,翌日整间屋子都是香的。腊梅 花期盛时有那么一两个月。花开了谢,再续上新的,接连不断可到春节过后。
王震·岁朝清供
除夕交子
过春节,和今天一样,古时候的高潮是从除夕算起。
除夕这天,古代会上演“傩戏”。自宋朝起,勾栏杂剧就已流行,戏班子装神弄鬼粉墨登场,上演驱鬼迎神的大戏。到了晚上,爆竹鞭炮声响不绝,排山倒海的气势果真像能驱祟。
这一夜重要的是“守岁”。无论什么身份、豪门还是寒族,一家人都要围炉团坐,整晚不睡,最关键的是要熬过子时,这一点,连小孩儿都不能免。
王宓草·守岁图
为何?在古人看来,除夕这晚的子时意义独特,它意味着年与年之间的辞旧迎新,旧与新恰好交汇于这一刻,是谓“更岁交子”。而这一刻,充满了神秘。他 们相信“更岁交子”,往往既是对先祖的祭奠;又因在这特别的日子里,先祖们真会降临、来回顾照拂自己的子孙,而可能会由于太过喜爱某个后辈而将之带去。所 以他们达旦不寐,既要静候膜拜祖先,又要热热闹闹地团聚、特别警惕着以防小孩“走了魂”。
这一刻是如此的虔诚,又是那样的脆弱,令人敬畏,丝毫也马虎不得。是呵,冥冥中生死竟然相通,逝者与存在、往昔与当下的界限被打通了,人们在这一刻,和逝去的先灵们共处一个时空。
冯超然·东坡守岁图
不过那情景并不可怕,相反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与柔软,因为他们是和自己血缘一脉的祖辈。人终究是感情的动物,我们无法脱离自己的根,只有立足于 “根”,才得以面向未来;我们也无法摆脱那些富有温度和柔度的情感,在对先人音容笑貌的追忆与缅怀中,我们续接起曾经的天伦之乐、恩情融融,也继续得到他 们的庇佑。
元日贺岁
第二日,便是正月一日,古时是谓“元日”。足足积攒了一年的喜庆福瑞,都要在这一日用起来。
元旦天亮以前,京城各州的文武官员会骑上马,持着成百上千根用桦木皮卷成的巨烛,游城。这支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点亮了昏昏然的天空,唤醒了尚在沉睡中的城市,是谓之“火城”。
于是一大早,各家各户便走亲访友、出门拜年。街市里,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有“关扑”一类的博戏,即商贩们摆出熟食、果子、美酒甚至于柴炭之类 的商品,招呼顾客花钱来投掷,类似于我们今天抛套环赢奖品。大街小巷楼前帘外,结着彩线彩旗迎风招展。各色摊位前,铺陈着帽冠头梳、琳琅珠翠、华贵头面、 衣鞋靴袜、玲珑绢花、新鲜玩意儿……而舞场歌馆勾栏,更是车马雍容交驰。
丰子恺·春节美景
入了夜,连一些贵家女眷也会迈出深闺,出入街市门面,观赌纵赏,饮宴作乐,时人毫不以为怪。
元日还要用五辛盘沐浴,饮屠苏酒。
南朝梁代的庾肩吾有诗云:“聊倾柏叶酒,试奠五辛盘。”据说这“五辛盘”是将五木煎汤,用来沐浴,可以乌发。这“五木”,是道教称呼青木香为五香,亦称“五木”。
屠苏酒,源自汉代。“屠苏”是一个草庵的名字,汉朝有人在这草庵里造酒,除夕将药囊泡在酒里,第二天元日取来喝,称其可以辟除百病,这风俗便一代代传了下来。
也有椒觞。即是将花椒浸在杯酒中,由此得名。道教认为花椒是玉衡星精华,可以令人葆有青春。所以元日喝椒酒也很流行。
《乐府诗集》里就有:“椒觞再献,宝历万年。”这风俗影响深远,陆游写过:“想得城中盛冠盖,家家来往荐椒觞。”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元宵赏灯
正月十五的元宵,更是热闹中的热闹。
《梦梁录》里回忆宋朝的元宵日,可真叫难忘。冬至起,汴京皇宫宫门处的宣德楼前,就早已搭建好了庞大的戏台子。十五这天,百姓游人早早地便聚集在了这里,立等着看好戏呢。
果然够热闹,奇术异能、俳优杂剧,你方唱罢我登场,你看——杂耍有击丸蹴踘、踏索上竿、吞铁剑、操纵傀儡偶人表演、吞云吐雾、喷火、炼丹、耍 猴……歌舞百戏,有抚琴的、吹玉箫的、敲鼓弄笛的,演员们装扮好了唱起一出出如泣如诉的戏剧。白日街市里便已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旁边,各式商贩叫卖着, 宫里宫外满满一城的热腾腾劲儿。
钱松嵒·欢乐元旦
入了夜,却这才进入元宵的正本戏——赏灯。早有歌舞队热暖了大街小巷,伴着笙簧琴瑟,演员们清亮的歌声飞飘上空,连行云也禁不住停下来细听。他们手持道具戴着面具,扮作鬼神、鲍老、胡女、佳人、著名历史人物、外国朝臣……演绎着人间百态、悲欢离合。
这夜真是家家灯火、处处管弦——灯,自然是今夜的主角。
正月十五,传说是天官的生日,所以这一日的灯,叫“放天灯”。
大户人家,或是点满月色的大泡灯,光辉满屋,使得路过的人莫不驻足而观;或是在宅院里装点亭台,悬挂着各色奇巧花灯,垂下珠帘,自庭院里飘出一 段段令人心旷神怡的笙歌;最有趣的是官家办公厅,法令不得夜游,可里头人却也不甘寂寞,用竹竿挑起一盏盏灯球,悬在屋檐半空,远远望去,高低不一、若隐若 现,好像一颗颗缥缈逸飞的流星在闪耀。
最繁盛的自然是宣德楼前的灯楼,什么叫“火树银花不夜天”,那便是了。在那里,结扎着一座座锦绣五彩的灯树灯山,画着神仙传奇、志怪精灵以及福 瑞吉祥,入夜一点亮,可真是光彩流溢、金碧相射。一串串的华灯自高空流泻下来,好像瀑布一样奔涌肆意。又有用稻草和青幕扎成的龙形灯饰,在其中密密插上成 千上万盏火烛,一时间灯火缭乱、蜿蜒远去,好像飞龙盘旋上空一样。
这一夜,连皇帝也禁不住人间烟火的热闹,要来与民同乐。宣德楼上,垂下黄色帘幕,置上御座。帘幕里灯火华耀,妃嫔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言笑晏晏。 帘外自有宫人手执黄盖掌扇,端立守候,连咳嗽声也听不见一点儿。楼上竖起“宣和与民同乐”的牌子,楼下则有禁军卫士排列,他们身着锦袍、襆头簪赐花。百姓 们在楼外赏灯观戏,戏到好处,时不时随着乐人一起高呼“万岁”,那呼声排山倒海、直入云霄。
宪宗元宵行乐图卷
国家博物馆藏有一幅明朝的《宪宗元宵行乐图》,可谓是《梦梁录》中记录元宵节文字的形象化展示。这幅画卷是绢本设色,纵37厘米、横624厘米,作者佚名,描绘了成化年间,明宪宗朱见深在御园欣赏元宵游玩表演的场面。
此画的场面恢弘,构图严谨,笔法细腻。随着长画卷绵延,画上的巍峨宫殿、壮丽庭院、雍容天子、华服丽人乃至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一一再现,可谓是繁而不杂,多而不乱。
画上的节目也是精彩纷呈,有俳优杂戏、魔术杂耍、货郎买卖、花灯炮仗等娱乐;也有射箭、蹴踘、马球、捶丸、投壶等一系列游戏运动;甚至还模仿着闹市寻常百姓家,设置了街道市场。欣欣簇簇,熙熙攘攘。
而主角明宪宗,则身着不同的盛装便服,或站或坐,出现在不同的娱乐节目中间,表情安和而满意地欣赏着这些繁华、他的大好河山。甚至在捶丸活动中,他还亲自持棒上阵,画家正好捕捉到了他的这一幕动态。
如果说之前的欢乐繁荣是开端,那么正月十五元宵便是收尾,而这尾收得也何其雍容华贵。整个正月好像一部功力深厚的章回体小说,重章迭回,高潮迭起,一潮压过一潮。
来源:《艺术品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