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没有壮烈战争的洗礼,很难想象会有一个伟大的国家、一个伟大的民族的崛起。
唐朝得以立国,离不开一场又一场恶仗苦仗,剪灭各路割据势力,荡平百年心腹大患。今人读史,无不感慨唐朝军人的战斗力与血性,面对擅长骑兵作战的游牧民族,唐朝骑兵更强悍。在强大的国力支撑下,他们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好的军备,还有豪迈昂扬的气质,无论对手是谁,无论是攻坚还是阵地战,罕有败绩。在决定天下归属的虎牢关一役中,唐军对阵王世充、窦建德联军,李世民仅用3500名玄甲精兵为前锋,大破窦建德十余万众,后者仅率数百骑逃遁,随后,洛阳的王世充也被消灭。“玄甲军”从此名声大震。
《资治通鉴》这么描写“玄甲军”:“秦王世民选精锐千馀骑,皆皂衣玄甲,分为左右队,使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翟长孙分将之。每战,世民亲被玄甲帅之为前锋,乘机进击,所向无不摧破,敌人畏之。行台仆射屈突通、赞皇公窦轨将兵按行营屯,猝与王世充遇,战不利。秦王世民帅玄甲救之,世充大败,获其骑将葛彦璋,俘斩六千馀人,世充遁归。”
李世民自身就是一个堪称完美的战士,他不仅拥有不世出的军事才能与战略眼光,在历代皇帝中,他的个人战斗力也数一数二。李世民对突厥大军,敢于单骑搦战,绝对不是冲动,也不仅仅是在玩心理战,他确实武功高强。虎牢关一役前,李世民对尉迟恭说:“我拿着弓箭,你手持马槊相随,即使有百万大军又奈我如何!”李世民是个神射手,他把人射下马,尉迟恭上去补刀,同时戳翻靠近的敌人,配合默契,堪称“梦之队”。尉迟恭身后能够荣升为民间门神之一,高强的拱卫能力不是吹的。
他还是一个优秀的“侦察兵”,大战前夕,喜欢亲自出去侦察敌情,也曾经遇过险:讨伐宋金刚前,李世民带少数随从到了敌占区,随从在途中先后失散,只剩下一人还跟在他身边。某一日,两人不堪劳累,躺在一座小山丘上就睡着了,结果被敌军发现,旋即,大量敌军蜂拥而至。那不是一般的危险。
一条蛇救了未来的唐太宗:这条蛇追田鼠,从李世民随从的脸上爬过,他给吓醒了,坐起一看,敌军已经四面包围过来,大惊,叫醒李世民,两人翻身上马,夺路而逃。但追兵太多,眼看着就要追上了。
李世民在危急时刻头脑清晰的特质,此时大放光芒:他在纵马狂奔的同时,教科书一般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搭箭、弯弓、转身、放箭的全流程,而且在转身瞬间就瞄准了追兵中的一把手,一声弦响,对方应声倒地身亡。其他追兵都给吓傻了,不敢再追,李世民两人脱险。
电影《少林寺》中,展现了李世民作为侦察兵的胆大心细,但没有让他露一手彪悍的箭法,差评。
在资讯并不发达的古代,李世民的知名度却很高,堪称国际明星了。《大唐西域记》记载了玄奘西天取经途中与天竺国王的一次对话:
天竺国戒日王问:“尝闻摩诃至那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丧乱,率土分崩,兵戈竞起,群生荼毒,而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盛德之誉,诚有之乎?大唐国者,岂此是耶?”
玄奘答道:是滴,那个秦王,现在已经是大唐天子了。
颉利可汗被生擒后,李世民的声望,达到巅峰状态。李渊感叹说:“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吾托付得人,复何忧哉!”意思是:汉高祖那么牛的人,都被匈奴围起来狠狠羞辱了一把,我儿子居然把突厥给灭了。我把大唐帝国托付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北方各个少数民族也对李世民佩服得不行,于是相约给李世民上了一个表示他们共同尊崇的封号:
天可汗。
四
至今,海外仍称华人为“唐人”。
后代中国人为唐朝自豪,唐朝人的自豪感,更不用说了。
试想想:广袤的华夏大地,饱经300年分裂之乱蹂躏,人命贱如草芥,突然因为大一统而迎来了国强民富、政治清明的盛世,谁不感到生逢其时、万般珍惜?
在今天读唐史,能够读到唐人当时满满的自信与自豪。
唐人尚武且诗性,骨子里洋溢着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马上皇帝”李渊、李世民是他们的偶像,尤其是李世民,就是当时国民培养矫健、英武气质的男神级教材,对比一下也真是叹息:同样是一身好武功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极大贬低军人地位,结果“好男不当兵”,北宋南宋,武风不盛,气质阴柔,在北方游牧民族前面,步步退缩。反观唐朝,遇强愈强,虽远必诛,积极进取,在历史上散发着一波又一波正能量。
这种价值观反映在文学上,就是边塞诗在盛唐形成了专门的流派。唐朝皇帝极其重视边功,重赏边关将士,激励有功官兵,唐朝的知识分子,无不向往“诗和远方”,纷纷到边塞建功立业,他们文武双全,热烈地、自觉地去追求那种慷慨激昂、富于传奇色彩的边塞军旅生活。那年头,宅男是没有地位的,作为一个读书人,谁没有摸过横刀、开过硬弓、领略过长河落日圆的景象,都会感觉此生蹉跎,白活了一辈子。
唐朝人也是中国古代少见的颇具国际视野的一个群体,一方面他们四处征战,而后沿着丝绸之路走向远方,另一方面,各国使节纷至沓来,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国际化的大都市。
有个叫王玄策的唐朝人,他的故事很经典,能够充分说明当时唐朝的硬实力与软实力:
此人奉李世民之命出使天竺,不料对方国家发生政变,篡位的新国王阿罗那顺,一脑子糨糊,居然袭击了唐朝使团。王玄策和另一个叫蒋师仁的使团成员成功越狱。但他们没有返回长安哭诉,而是以大唐使者的名义,到尼泊尔和吐蕃借兵,凑了八千多人,自为总管,蒋师仁为先锋,直扑天竺。阿罗那顺自认为很牛,他派出了自己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7万战象部队。王玄策不怵,成功地完成了从大使到将军的转型,布下“火牛阵”,把战象部队打得落花流水,一战就让对方死伤万余。阿罗那顺遁逃。王玄策大获全胜,可以回国交差了,但他说:不,我要抓住那个坏国王。
他率领一帮雇佣兵,从印度这边跑到那边,紧紧咬住阿罗那顺不放,最后将他活捉,押回到了长安。
唐朝是这么容易被欺负的么?
遗憾的是,安史之乱后,盛唐不再,却也因此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让后人欷歔不已的故事:
在西域,与中原隔绝半个世纪的一支孤军,仍然坚守大唐的领土,唐朝使者来到这块飞地,一路上只见各州府城邑如故,当地百姓一见到使者旌节,无不夹道迎呼涕泣。与中原隔绝了几代人,他们的口音已经略有不同,而华夏衣冠服色犹然未改。父老乡亲们翻来覆去问使者的,只有一句话:“皇帝犹念陷蕃生灵否?”
沙洲(今天的敦煌)的故事,更为悲壮: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廷为平定内乱,将河西诸军精锐尽数撤回内地,吐蕃趁势先取凉州,将河西与长安之联系断绝,随即逼近河西中心沙洲。沙洲守军喋血孤城,茫茫大漠之中,坚守了十一年后陷落,河西、陇右一带,就彻底从唐王朝版图中被分裂出去。在沙洲军民坚守的第九个年头,一个叫张议潮的人出生了,他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吐蕃的统治下渡过的,但他始终记得有一个大唐。沙洲陷落67年后,张议潮率领沙州各族人民起义,以大唐节帅之名克复瓜、沙等十一州。
起义成功后,他派遣十路信使,向长安出发,九路都未成功,只有敦煌高僧悟真率领的一队从东北方向贯穿茫茫大漠,辗转到达内蒙古,再转赴长安。可以想象唐朝君臣从风尘仆仆的悟真手里接过文书时的震撼与热泪。
张议潮一直在艰苦战斗,最后与唐军一起收复凉州,终于与大唐连成一体。七十岁那一年,张议潮毅然踏上前往长安之路,“满朝文武叹颂”,他最终在大唐的首都,溘然长逝。而他的亲属,一直坚守河西这块土地,直至大唐灭亡。
五
颉利作为俘虏初到长安,被李世民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但唐朝对这种高级俘虏很仁厚,让他们家人团聚,好吃好喝地供养着。颉利住不惯房屋,在院子里搭穹庐居住,心情很差,“常与家人悲歌对泣”,从一个彪形大汉,变成了一个消瘦忧郁的男子。唐太宗怜惜,任命他为虢州刺史,因为虢州靠山,多獐鹿等野兽,可以射猎自娱。颉利可汗推辞不去。于是任命他为右卫大将军,赐给良田美宅。贞观八年(634年),颉利可汗去世,追赠归义王,谥号“荒”——凶年无谷曰“荒”,说的是颉利可汗不修民政,年年用兵,导致国内缺吃少穿,民不聊生。颉利可汗死后,按突厥习俗,焚尸,葬于灞水之东。他再也无法回到他的草原上去了。
英雄枭雄狗熊,均归尘土,记载那段非凡历史的诗文,却永远流传下来,比如,李世民的《饮马长城窟行》:“……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边远、荒凉之地,只需一介大唐武士戍守,就能让朝廷中有凯歌高奏。他站立的地方,就是大唐。
大唐的自信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