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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丽媛的文章:艺术比拼到最后,即是做人
发布时间:2018-04-17
文章来源:未名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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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人的第一印象来自外形。一进排演场,我便穿上那套衣服,打着补丁的破棉布衣裤,一双旧黑布鞋,把头发梳成一根辫子。破旧衣服加上这根长辫子可以使我立刻找到感觉。白毛仙姑应该是个充满野性、不畏野狼虎豹、不惧惊雷闪电、不怕狂风雨暴的人,与天地抗争,练就了刚强性格的人,不怕死、心中抱着为父报仇充满希望的人。穿上白色服装,白色长发披到肩上,我就立刻找到了这种感觉。在舞台上,一定要尊重服装、化妆呈现的造型,不能仅为自己漂亮。

  外形是否美,取决于内心。没有对人物内心的揣摩和认同,穿什么服装都不会让观众接受。当我做到了这些,心里确定,我就是喜儿、喜儿就是我,我就是白毛女、白毛女就是我了。如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演员的“第一自我”被摆脱了,我就是角色。与角色融为一体,从里到外与表演人物相一致,是我作为一个歌剧表演者探索歌剧艺术境界的途径之一。
 

  通过他人的眼睛看自己

  排练过程中,在喜儿形象的初次呈现上,总让我觉得不尽如人意。在家中姊妹排行我是老大,家中诸事由我做主,苦活累活都是我干,因而形成了坚强的性格。刚刚出场的喜儿,却是一个可爱而不能展示坚强外表的形象。我的性格自然表露出来,与喜儿应有的造型不相一致。对于这一点,同事们给我指了出来。他们告诉我,人们喜欢的喜儿,是个可爱、单纯、柔弱、纯朴的姑娘,特别是在爹爹死去、要去黄家顶租时,无望无奈,无援无助,可怜地望着大叔、大婶、大春哥……所以我要调整自己,尽快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家认同的喜儿。

  “哭爹爹”也不能一直哭,否则会让观众感到吵闹。哭声阵阵,不但不能感动人,还容易让人烦。看到爹爹躺在雪地上身体僵硬,一个大快步向前,跪在地上,晴天霹雳般喊一声“爹”,用北方人特有的长腔去喊,腔中带悲、带苦、带惊、带怨……这一跪一喊,一定要让观众情不自禁地落泪。表演拿捏好度很关键,既不能欠缺,也不能过火。切忌演员台上泪如泉涌,观众台下无动于衷。为什么?感情不能自制,只剩下自己在感动自己,没能打动观众,白费功夫。一个合格的表演者,不但要善于把自己化为人物,还要善于建立人物与观众的联系。这样观众才能真受感动。就是一句话:“要让观众流泪而你不流泪”。若自己流泪观众不留泪,能是一个高素养的表演者吗?

  白虎堂一场,喜儿被黄世仁侮辱后,唱段虽短,但内涵丰富,若理解不透,一是情绪平平,绝望得不到渲染;二是演过火,戏过火就不是喜儿。唱到“娘生我,爹养我,生我养我为什么?”悲愤伤痛,无奈无助,羞耻交织,形体上一边对天说,一边因悲伤而跪瘫在地,双手握拳捶打自己的腿,再而伸双掌交换击地,表达遭受蹂躏的无辜少女的惨痛。这一动作是我想到电影《地道战》《苦菜花》中失去亲人和儿女的女人们,坐地双掌拍地表达愤怒的样子而得到的启发。

  第一次彩排,我过于强调此点,张嘴朝天,双眼紧闭,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侧幕旁,扮演穆仁智的导演之一、老艺术家方元老师看在眼里。等台上下来,他告诉我:舞台上的女演员要呈现美感,无论高兴还是悲伤,不要忘记这是升华的艺术,不仅仅是生活再现,否则就会跑偏,真实度减退。观众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喜儿,不是一个过火的怨妇……

  一句善意提醒,如醍醐灌顶,金针度人,让我懂得了过犹不及的含义。我很感激,也非常认同。舞台上的表演家如同在生活中做人,要掌握分寸、恰如其分,过了就如同“水满则溢”。

  我开始琢磨,收敛表情,以唱腔打动人。有的动作要夸张,如跪地时要猛,这一跪要能让观众流出同情的泪水。但嘴不要夸张,眼睛里闪现悲愤无助的光。如此调整,让我与观众的距离拉近了,美感增加了。我体会到,表演者的投入不能过火,在充分表达内心的同时,要让人感受艺术之美。当然,不温不火太中性,既要有能力将剧情推向高潮,又要尽量表演适度不过火。

  我感谢老艺术家和同行及观众给我的直接的意见指导。离开他们,如同鱼儿离开了水。“胜我者我师之,类我者我友之。”①一桩桩幕后往事,渗透着老一代艺术家薪传后人的温暖。

  丰满人物就是丰满我的艺术人生

  艺术理论,论述了人物内心与表情之间的联系。一位表演者如果不能深刻体验角色的内心世界,就不可能将角色应有的表情转化为自己的表情。“他山之石”对于拓深我的表演空间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不仅激活了思考、获得开阔的艺术视域,而且也深化了我的艺术观。没有哲思的引领,就无法理解艺术语境中特定人物表情背后的底蕴。这些理论循序渐进地指引我不断发现艺术家的使命。

  钱钟书谈到:“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心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②

  舞台上喜儿的生命,内在于一个艺术原型的真实生命,也内在于我一个表演者的艺术使命,作为表演者,她的生命与我的生命连接起来,构成一段可以连接、可以感知的统一体。一幕幕戏剧,一段段音乐,如同一个个接点,让我走近人物并把其活灵活现地展现于舞台。“变死音为活曲,化歌者为文人”(李渔语),舞台上,喜儿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白毛女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换句话说,我的表情就是喜儿的表情,我的声音就是白毛女的声音。因此,忠实再现表情,就是我的使命。

  1985年,经过近半个月排练、合乐、彩排,终于在歌剧《白毛女》首演40周年之际,在北京天桥剧场上演全剧(20世纪80年代的天桥剧场是北京最优秀的剧场之一),后来又赴哈尔滨参加“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演出,在北方剧场一演就是十几场。在观众强烈要求下,经常还要加场。有时我下午演下半场,晚上演整场。

  时任中国歌剧舞剧院院长、著名剧作家、词作家乔羽先生曾对我说:“别人不信任你能挑起这个大梁,当时我就拍板说,小彭肯定行。现在你用实践证明了我的判断。我与原创贺敬之、陈紫等同志见面,他们也一致认为,你是《白毛女》诞生以来最好的喜儿之一,可以称为第三代喜儿的代表。”

  我感恩中国歌剧舞剧院和老一辈艺术家让我与喜儿结缘,在我初出茅庐之际(1985年7月还不满23岁)就担任了这部历史经典剧作的主角,这是何等的机缘和幸运!作为一名歌唱演员,一辈子能有机会出演歌剧是一种幸福,能出演一部经典歌剧更是一种荣幸,能出演一部经典歌剧中的主角更是幸中之幸!有哪个女演员能拒绝歌剧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喜儿角色?用我的声音塑造、我的身法扮演我爱戴的喜儿,真是难得的享受。殊为不易的平台,给了我体验歌剧艺术魅力的机会,也给了我总结中国歌剧表演艺术理论的机会。无数场舞台的实践和体验,使我渐渐悟出许多道理,也懂得了把握艺术形象必须强化理论学习的重要性。“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题张司业诗》)。

  2015年,《白毛女》迎来首演70周年的日子,年轻一代的演员复排此剧。年轻人手拿IPAD翻看不同历史时期、不同艺术家扮演喜儿的视频,从不同角度汲取养分。这种方式是现代的、科技的、时尚的、便捷的,但我更希望他们从内心向经典致敬。怀着对人物、对艺术、对前辈的敬畏,踏踏实实走进喜儿的内心,给观众呈现一台在原有基础上既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与现代观众没有隔阂的精品。不让观众失望,不让师长失望,更不能让历史失望。

  ①[清]李渔《闲情偶寄》,参见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9页。

  ②钱钟书《管锥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66 页。

  附言:本文根据作者1985年《白毛女》排练笔记整理,2015年初定稿,2016年、2017年再修改,发表时有增删。  
 

  1985年彭丽媛主演《白毛女》受到习仲勋接见

  彭丽媛,1962年11月20日出生于山东省菏泽市郓城县,中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中国第一位民族声乐硕士,国家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津贴”。1985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职干部,正军级待遇。

  1985年,彭丽媛获文化部举办的第一届“全国聂耳、星海声乐作品比赛‘民族唱法组’”金牌。后又因主演中国大型歌剧《白毛女》获第三届“梅花奖”;同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被推选为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后担任协会副主席、总政歌舞团团长、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中国文联副主席等职。




 

责任编辑: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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