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彭丽媛的文章:艺术比拼到最后,即是做人
2017年6月,青年歌唱家雷佳的第三场博士毕业汇报演出之前,其导师彭丽媛教授亲临现场并寄语道:“艺术比拼到最后,即是做人。”
这两天中国网民自媒体内流传着一篇万字长文,之所以刷爆朋友圈,是因为写这篇文章的人是彭丽媛,中国音乐家协会机关刊物《人民音乐》于2018年4月号刊发了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音乐学院博士生导师彭丽媛教授撰写的《我和喜儿》一文,这是一篇前后酝酿了二十多年的长文。
全文如下:
《我和喜儿》
我是个小女孩时,就与喜儿结了缘。那时,我家在山东省郓城县影剧院家属院内,这也是郓城县剧团所在地。剧团的大人们练身段,吊嗓子,排练剧目,日复一日,日子平静。我喜欢逢年过节,特别是春节,还有县里召开“两会”。那些日子,剧院内外车水马龙,声腔缭绕,热闹非凡。热闹并非我所钟意,高兴的是一天有两场大戏,如《穆桂英挂帅》《花木兰》等。“文革”时期上演现代戏,如《白毛女》《沙家浜》《红嫂》等。
第一次看《白毛女》演出时,我也就五六岁,山东梆子的移植版,由我母亲李秀英主演。她时年二十五六岁,曾是地区远近闻名的旦角,主演过《穆桂英挂帅》《花木兰》等古装戏。长辈们说她扮相好,特别棒,可那是我出生前的事了。一场场看下去,从喜儿盼过年,扎红头绳,到地主逼债,顶租到黄世仁家,再到逃往深山,变成白毛仙姑,报仇雪恨……印象最深的是白毛仙姑那一场,看到黄世仁供奉,我母亲从两米高的供台上,一个跟斗翻下来,追赶黄世仁,台下幼小的我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两个小时的演出,剧情跌宕起伏,情感大起大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时,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许多解不开的谜团:为什么顶租子?为什么遭强暴?为什么逃跑?为什么头发变白等等。时变物迁,不可预知,命中注定这些谜团要以我自己的亲身实践来解答。小时候看母亲演过的一出戏,竟然为我20岁出头时寻求答案埋下了伏笔,成为日后我演好喜儿的内驱力,也成为把自己的心与喜儿的心贴在一起进而感染观众的“第一阶梯”。艺术的传承方式有“家族传承、师徒传承、学堂传承”,三种方式竟然奇特地凝结到我对喜儿角色的塑造中。“家族传承”的深远影响只是到了蓦然回首艺术体验的初始阶梯,才领会其启蒙意义。连自己也没想到,冥冥之中,母亲的艺术实践,竟与我的未来之路交织得如此之深。
第一个亮相与第一声咏唱
大部分人了解接触喜儿,都是从《白毛女》中那首著名的主题歌《北风吹》开始的,我也不例外。在那首朗朗上口、妇孺皆知的旋律中,红袄绿裤,扎了一根大辫子的农家少女形象油然浮现。起初,我对角色的认识很不充分,总以为把天真活泼的形象呈现出来就是喜儿了。其实《白毛女》中的喜儿是旧中国农村的喜儿,穿的是打着补丁的粗布裤袄,梳一根大辫子,连红头绳都没有,用一根破布条扎着辫子,一年到头吃糠咽菜,肚子都吃不饱。所以,表面上天真活泼,心里面却苦闷苦涩,这其中隐伏了另一个喜儿——下半场登场、面目全非的喜儿!只有通过前一个喜儿和后一个喜儿的强烈对比和戏剧张力,才能彰显前者的单纯美丽。
生活虽苦,依然挡不住生命初放的灿烂。爹爹因为租借了地主粮食,年关还不起账,到外面以卖豆腐为生,名为挣钱,实为躲帐。按照旧时传统,无论欠什么债,到了年关都暂时搁下。所以,大年三十前一天,喜儿知道爹爹要回来了,到大婶(大春哥的娘)家借了两斤白面。这两斤白面虽非黄金,但与生命相连。
“北风吹、雪花飘”,前奏一响,喜儿迎着风雪出场。初一亮相,光彩照人。这是喜儿在全剧中的第一个亮相,观众心目中的形象,定格于此。这个喜儿是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可爱的喜儿、真实的喜儿?关键就在亮相。这个亮相是集农村女孩的喜悦、羞涩(刚在大婶家见到了心上人——大春哥)、单纯、朴实于一体的造型。对于这个亮相,我琢磨了许久,反复把握,务求完美。
看过田华老师在电影《白毛女》中剪窗花的剧照,天真、美丽、纯朴,一个纯洁无暇、略含羞涩、真实的农村少女。第一个亮相,我以此为据。内心装着一个活喜儿,定型就有了着落。我也以此定型第一幕的基调。
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就此展开。先看天上飘落的雪,一股大风吹来,本能地用手挡住风雪,脸往后扭;又看到斗里的白面(因为上世纪初的北方农村是用斗或白布盛面)。这么金贵的白面,可不能被风吹走了,要是吹走,就包不成饺子了。赶紧用胳膊加手护住斗。喜儿来到自家门,把门打开、进门、关门,门被风吹开,再回头关门……几个动作,在间奏中完成。
“北风吹,雪花飘,年来到”一句,是喜儿看到村前村后、各家各户张贴春联、挂红灯笼景象的感触。手脚轻盈,表情灵动。“年来到”三字,旋律从上至下,断连相间,透着欣喜。整部歌剧的第一首主题歌,在这一组动作之中完成,构成动作的是戏曲的程式化表演。
我虽生长于县城机关家属院,但每年寒暑假,父亲总让我到其老家——郓城县“大老人公社前彭庄”住上十多天。在老家过年,才知道农村生活不易。每年三十,我和堂哥、堂姐、堂弟们一起吃团圆饺子。因为家境穷,孩子多,大伯家总是用黑面粉掺和白面粉包饺子,馅儿是胡萝卜稍加几粒羊肉沫。我不喜欢羊肉和胡萝卜味,饺子皮又厚又硬,难以下咽。所以,我常含着跑出来偷偷吐到树底下,用脚扒拉上土,再饿也不吃。我把这种心情转借到对喜儿的体会上。她竟然借了两斤白面包饺子,不管什么馅,只要是白面的,一定好吃。这个心情,我一下子找到了。
这让我体会到农村孩子的喜悦心情。不是漂亮衣服,更不是玩具,而是只有年根儿才能吃到的白面饺子。儿时的乡村生活,让我找到了体验喜儿感觉的途径。
整部歌剧的核心旋律,乃至广大观众认同《白毛女》的标志性符号,是改编自民歌的风格明快的主题歌。《北风吹》被几代艺术家阐释过,不用说王昆、郭兰英等老一代歌唱家,就是新中国成立后无数个移植版、普及版的喜儿,几乎把这首千人琢磨、万人打磨的主题歌挖掘到再也难辟新境的高度。然而,我还是渴望让观众品到别样之声,因为这是我的青春之歌。“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黄庭坚语),能不能赋予一首耳熟能详、有口皆碑的旋律以时代的脉动感,就是艺术家独辟蹊径、捕捉艺术之魂的关键。我务求做到字字真切,声声入耳,让人“虽观旧剧,如阅新篇”(李渔语)。
每次演出,“北风吹”一开口,全场寂然。一曲唱罢,观众往往报以热烈掌声。我知道,这是观众对喜儿的感情,也是对我所呈现的人物的认可,更是对我苦思冥想、潜心琢磨唱好主题歌的回报。
端详喜儿与审视角色
喜儿是旧中国千千万万个受苦受难百姓中的一个,是沧海一粟,又是代表人物。塑造人物要有时代特征,脱离时代就不能让观众感受到生活于旧中国底层的女孩子的苦难,对阶级压迫也就不会有深切理解和真实触动。艺术形象不脱离实际,才真实可信。我试图从不同角度观察这个角色。
杨白劳看喜儿是什么感觉?老来得女,少小失母,杨白劳又当爹又当娘,一口水一口饭将喜儿拉扯大,疼爱如宝。放在地上怕丢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方才安稳。在他眼里,喜儿是任何东西也不能替换的心肝宝贝。
在大婶(大春娘)及大春眼里,喜儿是俊俏、聪明的好女孩,大婶未来的儿媳妇,大春心中的好妻子。
在地主黄世仁和狗腿子穆仁智眼里,喜儿不过是一个花样年华的丫头,可以用租子来顶替的廉价农家女孩,想要就必须得到,如同一个物件。
在观众眼里,喜儿是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花季少女,充满青春美好和懵懂爱情。然而,她突遭命运转折,从无奈无助,到被糟蹋蹂躏,继而反抗出逃。
我从各个侧面审视喜儿,挑选她每个阶段最具特色、最活跃的因素,以此确定性格基调。基调是关键。关键确立了,并不等于表达清楚了,还要一层层揭示她的演变轨迹。关键像一颗杏子,仁是包在里面的,外面需要音乐、表演、舞美等综合元素配合,进行立体塑造。
我把喜儿的形象分成三个时段:一、少女、纯真;二、绝望、求生;三、复仇的刚烈与希望中成长。
把三个时段归于一个总体判断,源于戏剧底本。三个喜儿,三改其颜。无论是少女纯真的喜儿,绝望求生的喜儿,还是复仇刚烈的白毛女,都以歌剧的核心音乐基调为依托。也就是说,必须把三种形象依托于几首最重要的唱段上。
第一个是少女阶段。企盼幸福,渴望爱情,盼望“年来到”。表现主调是活泼。眼睛是发光明亮的,看东西是跳跃快速的,肢体语言是轻盈雀跃的,音乐语言是欢快流畅的。从“北风吹”的音乐进门,先快速把白面斗放在锅台上,马上转身把门关上,门闩还没有拴好,头已经快速扭转到白面上。一系列动作都集中于包好饺子、等待爹爹回来一起过年的单纯目的上。
白面饺子成为主要载体,也是推动喜儿行为的主要想象物。以此穿针引线,把一系列事件串联在一起。爹爹回来要吃饺子,大婶、大春哥要来吃饺子,大伯要来吃饺子。正在一家人将要团圆吃饺子之时,穆仁智打着灯笼追上门来逼租。拿喜儿顶租的阴谋出现,摧毁了饺子寓意的团圆,团圆寓意的年,年寓意的家。饺子没吃上,杨白劳悲痛欲绝,趁着喜儿睡着的空档,喝下了点豆腐的卤水,悲愤而死。所以,白面饺子要从歌唱、眼睛、动作、语言上尽其所能,加以突出,让观众时刻感受其多重寓意。
喜儿“哭爹爹”是第一个高潮。在这个转折点上,爹爹死去,梦想破碎,观众情绪一下跌至谷底。